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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看着看着,突然有人“咦”了一声。
    沈谣只远远站在走廊上,听到声音有些熟悉,不由瞧去竟是二姐沈慧。
    此时有人小声嘀咕道:“这画似乎有些不对。”
    “你这话什么意思?”说话的是国子监博士韩琦,他与李准属同一文脉,又是好友,自是守望相助,好友刚刚拍得此画,后头便有人来叫板,他自是不悦。
    况且这叫板的人正是云中派的中流砥柱黄维知,他怎么能不气!
    黄维知倒也不气,他看了看方才出声的沈慧道:“方才我听姑娘惊疑,似是有所发现,不如说来听听。”
    沈慧并不想出这个风头,见大家都瞧着自己,不由硬着头皮道:“孟画圣的画作线条圆匀流畅,行笔清劲有力,工而不刻,顿而不滞,如行云流水。反观《舟下建溪图》笔力软疲轻浮,构图过于拘谨,徒具外貌形似。而且细看之下,这图的用纸,似被涂染作旧。”
    韩琦急道:“小丫头休要胡说,这幅画画幅长宽比例差异,以及山石、水岸布局和皴法样式的演变皆符合前朝文宗时期风格,便是这用笔结构、精神照应、人为天巧、真率造作无一处不真!”
    另有云翁的拥趸跳出来骂道:“小姑娘没事回去绣绣花,别出来丢人现眼!”
    “你再看看这题跋乃是书法名家顾之问所书,他的行书通常行列不够分明,且笔法以侧险取势,纵横奇倔,笔法瘦劲,这跋诗非顾之问莫属。”说话之人与李准一样皆好书法,对顾之问的书法知之甚深,自然不会瞧错,所以一口咬定对方是没事找事儿,见不得别人好过。
    黄维知又道:“不知姑娘以为何?”
    沈慧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笑意淡淡的宋温如,抬眸道:“我只是说此画非孟画圣所作,并没有说这跋诗非顾问之所题。”
    韩琦怒道:“难不成你是说顾问之眼瞎认错了画,将这伪作珍而重之的收藏,还题了自己的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况且你小小年纪见过孟元伯的画吗?你若再口出狂言,别怪老朽翻脸不认人!”
    沈慧自是见过的,他父亲的书房里就收藏着一幅孟元伯的真迹,她时常观摩自是对孟元伯的笔法很是熟悉。
    韩琦已是怒发冲冠,好似沈慧要是再多说一句此画是假,便将她揪出去痛打一番。
    “你!你这老呆瓜竟然骂我家姑娘!”沈慧的随侍大丫鬟樱桃同样气的双眼圆瞪,撸着袖子就要打人的样子。
    眼见这书画鉴赏朝着泼妇骂街的势头奔去,沈谣不由上前几步,大声道:“这画确是假的!”
    周遭静了一静,便是李准也有些忍不住想要骂娘。
    沈谣在众人开口之前说道:“除了方才那位姑娘说的,我还有两点可以佐证此画是假的。其一,孟元伯的母亲名讳中有溪字,为避讳长者孟元伯的溪字会少一笔,此处有不少孟公留下的文章可以佐证。”
    孟元伯乃朝廷官员,所书奏折及文章在皇家并不难寻。
    闻听此言,李准已有些脸色发白,韩琦却仍是犹疑。
    宋温如却适时开口道:“三楼的藏书阁里收藏有孟元伯的《画论》一书,想必能从中寻到答案。”
    说罢他便命人去寻书。
    沈谣又继续道:“其二,孟元伯之幺儿孟安中曾作著录,记载其父平生所绘画作,并无《舟下建溪图》,而且此人在自己的游记中,明确写到宋文宗建安十五年,孟元伯醉酒摔伤了右臂,此后再无画作传世。孟安中所作之书名为《名山游记》,此书二序,其一便是孟元伯。”
    随后便是一阵议论一声,不信者有之,观望者有之,笃信之亦有之。
    宋温如这才缓缓走入画前,对众人道:“《秘藏》一书中关于鉴定书画已有定论‘先观用笔结体,精神照应,次观人为天巧、真率造作,真伪已得六七分矣。次考古今跋尾、相传来历,次辨收藏印识、纸色绢素,而真伪无能逃吾鉴中矣。[1]’两位姑娘已从多方论证此画非孟元伯所绘,但此画先有书法家顾问之真迹,且原画作者匠心独具,意境清旷,景色淡荡悠远,笔墨层次丰富,已俱孟公之三分神气,实乃上品。”
    这话自是安慰斥巨资买下《舟下建溪图》的李准二人,但这话显然安慰不到二人,尤其李准脸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便要晕倒。
    不多时书童便拿来了孟元伯的书作,仔细翻阅之后果然如沈谣所书。不仅如此,在座也有人读过孟安中的《名山游记》,想起了书中序言及文中所述孟元伯与其出游的记载。
    之所以没有人知道孟元伯右臂摔伤之事,盖因孟元伯一生名号太多,所绘书画不同时期钤印不同,因而前朝书法大家顾之问才会认错,也导致今朝见到顾之问字画的人便以为此画为真作,实因顾之问留世书法颇丰。
    而知晓孟安中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很少有人会将他与孟元伯联系起来,实在是此人寂寂无名,而沈谣之所以会读到这些也是巧合,她时常翻阅游记,查阅花草树木,山川地质,为的是研习草药。
    且她博闻强记,但凡看过便不会忘记,这才机缘巧合结了沈慧的围。
    韩琦自然不会知晓这些,在他看来宋温如定是故意设局坑骗他们,此举便是毁了他们文人的风骨,其心可诛。
    “好你个宋温如竟设局害我们,但我从未说过此画是真!”韩琦犹在狡辩,但在座之人皆是有眼睛的,哪个看不出来韩琦这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便是李准此刻也强撑着脸面,咬牙切齿道:“此画意境幽远,又有顾之问题字,自是价值不菲!况且买画所出钱款皆用于修筑黄河堤坝,实是物有所值!当得、当得!”
    台阁体众人见描得差不多了,便仓惶离去。临去前,李准回头看向宋温如的那一眼叫人遍体生寒,仿佛是被毒蛇盯着一般。
    沈慧没料到沈谣会出现在这儿,更没有料到对方会出手解围,眸子微动,深深看向沈谣,轻声道:“今次我承你的情!”
    作者有话要说:
    [1]明,张应文《清秘藏》
    第25章 挤兑
    书画笔法结构以及意境,皆是见仁见智,她阅历尚浅,纵然知晓画是假的也很难说服对方。
    “两位姑娘当真了得!”宋温如不知何时来到两人身旁。
    沈慧施了一礼,垂首道:“不敢当。”
    “我与鉴画一道并不擅长,也看不出画作的韵气,能认出此画皆因我看过孟安中的不少书作,实乃巧合!”沈谣并不想与宋温如寒暄,是以一开口便将人拒之千里。
    言下之意便是:我不懂画,你同我说便是鸡同鸭讲。
    这意思够明确了,宋温如闻言一愣,复又笑道:“姑娘真是直爽!”
    见沈谣不想与自己说话,宋温如便又看向沈慧,他目光温柔,人如其名,说话声音亦是温润如玉,令人如沐春风。
    “想必姑娘府中有孟画圣的真作,不知宋某可有幸一观?”
    沈慧一愣,心道这人道是心思玲珑,思忖之下答道:“此画乃家父所藏,待归家后问过父亲,才能答复与您!”
    “不知令尊是……”
    沈慧黑如点漆的眸子抬了抬,低声道:“小女乃魏国公长房二姑娘。”
    “原来是你啊!”宋温如笑的温软,这话仿佛是相识已久,只听他道:“有幸拜读过姑娘的《半笺》,却不知书名有何掌故?”
    沈慧顿了顿,脸上浮起一抹胭脂色,道:“我曾在一处寺院前看到这样一副对联‘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但求半称心。’因为力求尽善尽美,于是便有了求全责备。我自知年幼,才疏学浅,万事不求全,过犹不及、半即为佳。”
    沈谣听罢不由深思,她竟不知姐姐是有大智慧之人。这样的话师傅也曾对她说过,但沈慧却是自己悟出来的。
    小小年纪,有如此思虑已是常人所不及。
    不仅是她,便是大文豪宋温如也露出诧异之色,再看她时已多了几分欣赏。
    到底是男女有别,宋温如并没有再说什么,客套了几句便走了。倒是素来骄矜的沈慧此刻小脸红扑扑的,倒似个娇羞的小丫头了。
    见沈谣一直盯着自己看,沈慧冷哼一声,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
    “你怎么会来这里?这穿得又是什么鬼东西?”
    沈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袍子,并没有看到所谓的鬼东西,秀气的眉毛拧在了一起,她的衣服很丑吗?
    见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沈慧便不再搭理她,径直朝先前的雅室而去,她与周氏姐妹一道儿来的,方才人多走散了,这会儿热闹都看完了估计这两人正在雅间等着自己。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路过一处敞开的雅室时,被里头的寿安郡主叫住了。
    沈慧见了礼,两人交谈了几句,寿安郡主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身后的沈谣身上,挑着眉讽笑道:“这位便是你们府上的表小姐吧!方才见你品评名画说得头头是道,想必画功亦是了得。”
    也难怪寿安郡主会误会,国公府的几个正经小姐她都见过,不久前听说来了两位表小姐,她便猜测这位身边跟着世子随从的姑娘便是表小姐。
    寿安郡主此话一出,众闺秀看沈谣的脸色便有些不善了,谁让魏国公世子是半个京城闺秀们的春闺梦里人呢!
    沈慧有心解释,奈何姑娘们太厉害,三两下便将沈慧拉进了雅室内。
    待看到里头身着月白描金花淡色衫的少女时,沈慧便闭上了嘴,不打算揭穿妹妹的身份。
    况且以妹妹那直率的性子,口无遮拦的嘴,这些人根本就不是对手。
    沈谣不揭穿是她说了这些人根本就不信,再者她也懒得说。
    “怎么本郡主要你个商户女的画还折你面子了不成?”寿安就不信一个商户女的画功能好到哪里去。
    “姑娘不必紧张,咱们这里作画斗诗都是趣事儿,便是画得不好也没关系,况且你品画如此厉害,想必画功也是了得,毕竟以‘善鉴者不画’自居的多是‘好事者’。”说话的人身着月白描金花淡色衫,杏脸莺舍,目若青莲,盈盈一汪含情目瞧着你时,便似将你整个人装进了心里。
    有不懂好事者言论的人小声询问他人,有知之者小声说道:“唐张彦远有好事者说,自古有收藏聚宝者多,但收藏不懂鉴赏,鉴识而不善阅玩,阅玩而不懂装褫,装褫而不知铨次者皆是好事者。这好事者多为沽名钓誉之徒,与鉴赏家有文野之分、雅俗之异,好事者留意于物,并为物所役,多是附庸风雅之辈。”
    闻言,沈慧不由蹙起了眉头,孙浅妤此言分明是将沈谣往好事者上套,方才沈谣指出《舟下建溪图》是伪作,给出的几点佐证皆是从画的创作条件及史料记载佐证,并未从画作本身鉴别,在孙浅妤的刻意挑拨之下,众人都以为沈谣出身商贾,对画的鉴赏能力来源于售卖名画的经验之谈,将之钉在满身铜臭的商贾身份上。
    若鉴别出《舟下建溪图》真是商贾之女林锦瑟,怕是要被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贵女们生吞活剥了,可惜来的人是沈谣啊,真正的名门贵女!
    所以沈慧只淡淡笑着,她只管看好戏。
    沈谣对她们那些七拐八绕的心思不感兴趣,也没法想明白,在她看来大道取直,你们不是想看热闹么,好啊,那就看个够!
    倒是人群外的沈墨出了一脑门子的汗,他向青竹招了招手,小声对她道:“方才说话的那姑娘是当朝太傅的嫡孙女孙浅妤,清溪吟社的社长,有京城第一才女之誉,而且她与寿安郡主皆是世子夫人的热门人选……”
    他这么一说,青竹便明白了,未免姑娘无意间得罪了未来的嫂子,青竹立马挤进人群将沈墨的话告知沈谣。
    在沈墨看来,这件事很容易解决,她只要说出自己是国公府的六姑娘,这茬子烂事不就迎刃而解了嘛!
    但他显然是小看了沈谣的脾性,这丫头生气了,怪你是天王老子照样怼!
    只见沈谣在众人围观下拿起笔,刷刷地在纸上画了起来,只是看画的人先是诧异,再是疑惑,而后露出鄙夷之色,只待沈谣将笔搁下,所有人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寿安郡主当前拿起画,满脸鄙夷,撇着嘴道:“你这画的是什么呀?一群鱼?”
    不少人掩着嘴嬉笑出声。
    沈慧凑上前看了看,再瞧沈谣那副你很无知的神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画翻了过来,这一翻在场之人都露出惊异之色。
    第26章 打脸
    这画很简单,一棵柳树,一根杆子,一群鱼,其中一红一白两尾尤其大。
    众人不解其意,孙浅妤却一瞬间白了脸色。
    沈慧心有所感,不由看了看寿安郡主与孙浅妤,这两人身上所着衣衫正是一红一白。
    再有人看到沈谣的落款,不由道:“姑娘原来姓沈,只是名为《鱼乐图》,可这鱼竿为何没有渔线鱼钩?”
    沈谣目光幽深,淡淡看过周遭姹紫嫣红的闺秀们,面不改色道:“你这么知道这是鱼竿,或许这杆子是为了驱散鱼群的呢?”
    说罢,在一群人怔怔之时,快步走出了雅间。
    留后一步的沈慧见许多人已明白过来,脸上俱是一阵青一阵白。
    寿安郡主在听到沈姑娘几个字时,忽然就想起了沈家还有一位一直养在外面的六姑娘,此番想起先前她刻意的刁难,再看看这画,简直羞愤欲死。
    暂时不论这画的讽刺意味,只这画功已是了得,寥寥数笔,理趣横生,意境幽远,虽构图简单,却有崭绝峥嵘之势。
    沈谣对这万卷楼的莺莺燕燕再无心思,领着沈墨径直去了马车上等着沈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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