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面粉加水和面,醒面;拿出一块鲜肉和一碟猪油渣,按五比一的比例剁碎,加一点点盐,姜,蒜,酒,酱油,备用;再翻出一个直径一米大的面板擀面皮,一团面不断的揉开,揉圆,揉薄,最后折叠着铺开,用一个四方形的杯盖,扣出一张张馄饨皮。
夏语澹也没闲着,拔葱,洗葱,然后才看着刘大叔擀面皮,扣出了馄饨皮。夏语澹看会了,也拿起来包着,中间加一点肉馅,对角卷起,再对角反扣沾一点水黏住,像帽子一样可爱的馄饨就做好了。
一个个馄饨从指间出来,整整齐齐的码在面板上,刘三桩也没有急着煮。饶有兴致的一个个数着,让夏语澹跟着数。
夏语澹知道刘大叔是在教自己数字,也很捧场的跟着一个个馄饨的点过来,一二三……往一百数。
一大一小正数着高兴,还在分配着,给谁吃几个,刘大哥满头汗的赶回家,看见两人才松了一口气道:“爹呀,你在家呢!左等右等,没等到你的车推回来,怎么车在那里?”
刘三桩淡定的道:“看见了,姑娘和我在那里跌了个跟头。我回来看了崇书本子,今天姑娘和我犯凶,不能出门了。”
刘大哥紧张的转着看人道:“姑娘没磕着吧?爹你没有摔着吧?”
夏语澹随口道:“没事,我们很万幸!”
刘三桩笑道:“咱都好,告诉你娘去,把车拾到上来,地里的事不着急,我这里费半天功夫不耽误事,明天养好了力气再干活。”
“诶!我回儿说去。”人最重要,刘大哥也不会把半天功夫放心上,崇书上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刘大哥风一般的来,风一般的跑了,省的地上再等信的人着急。
☆、第九章 买香
西半天橙红的晚霞渐渐黯淡,被烟青色的暮光吞噬。
田里的麦子已经收割,麦茬翻起,铲碎,深埋回土地,一排排的桑树点缀在田块之间,一个个黑点游走在田间小路上,三三两两的结伴向白墙黛瓦走来。或坐或站或蹲,二十六家佃户的户主,围绕在刘三桩周围。
刘三桩坐在椅子上,前面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竹筒,一个陶罐,一张白纸,一块寸大的砚台,架着一支须眉笔。刘三桩点了人数,二十六家,没少一个,开话道:“你们都知道的,没有好香种不出好庄稼,我也不多说废话了,价还是去年的价,往年怎么着,今年还怎么着,你们挨个的报上来,定个总数,彼此商量着兼顾些,明儿就要预备了车辆人手出发。”
佃户们都懂的,在家里已经商量定了,挨个的把几根麦秆放进竹筒里,再把一串钱放到陶罐里。因为涉及了钱的出入,刘三桩抓着笔,还要白纸黑字的做个记录。夏语澹透过竹帘子往外看人,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疲惫收割后的欣喜。
一个壮实的佃户憨憨的向着刘三桩笑得很是忐忑,正要放十二根麦秆到竹筒里。
刘三桩搁下笔道:“王初八呀,你家今年又没有多佃几亩地,要买十二桶香?你就不怕十二桶泼出去,把地给泼焦了。别和我弄鬼,我还记得,你家去年就买了八桶。怎么多冒出了四桶?”
大伙儿今日商量着买香,不是求神拜佛用的香,是夜香,是秽物。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就能交换,就能买卖。因为那东西味道不好闻,大家图个雅趣儿,都反着说‘香’。
这些香对庄户人家还是宝贝,基本家家户户都是自留自用,尚还不够用的。不过,往上走,在县城州府,人一样的吃喝拉撒,总有些人已经脱离了在土地里刨食的生活,这些东西就无用了,因此就生出了一项倒卖夜香的生意。倒卖夜香虽然累点,臭点,脏点,但这生意风险小,干的好是两头收钱的好买卖。
刘三桩管理的这个小庄子,种着两季的庄稼,都没有给土地蓄力的时间,所以,一年在种水稻之前,要买几桶香给地增增肥。地力不够种不出好庄稼,再想只进不出,自给自足的庄户们都愿意在这一块儿花钱,所以,回回二十几家佃户都要买几桶。
王初八舔着笑脸道:“呵呵,去年的事,头儿还记得那么清楚。”
刘三桩悠闲的道:“没这点记性,咱也当不了你们的庄头,上面主子们也不放心呐。”
王初八道:“不敢欺瞒头儿,我们家今年还是买八桶,另外四桶……,这不,锁儿姑给了林家后,这还是头一次回来。”王初八是王铜锁他爹。锁儿姑嫁给了隔壁清溪村一个有十五亩地,二十棵桃树,两间半土瓦房,两头猪,一只羊的人家,清溪村十有九户姓林。夏语澹还记得,那些天王婶儿一再邀请刘婶儿过去给她妹子开脸,刘家还送了六斤米,八个蛋做礼。
“他姑出去也才不到一个月,年前不来抬人,农忙前赶着做亲,咱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刘三桩没好气。
王初八当然知道林家打的主意,年前不来抬人,是想节约成亲的排场;农忙前赶着做亲,是干农活要用到了这个人。自己家里,没田没房,妹子也没有什么嫁妆,能找个有田有房的嫁了,已经是好人家的,王初八能计较什么,道:“头儿容容情,锁儿姑在婆家还不到一个月,都不容易,正是要立住的时候,她男人说话,她婆婆也说话,她头回儿往娘家说事。去年他们那几亩地买了两桶香,一桶二十文,还参了一成的水,小家小户的,哪有咱们庄子上的体面,哪有你老儿的体面,一样大的桶,咱这儿才十八文,还结结实实的,都是好货。”
刘三桩无所谓的笑道:“咱年年和那边打交代,咱这块地上面主子是谁,当然和小家小户的不一样。你妹子家也计较的太清了,一来一回,不过二十几,三十个大钱的事,还弯到我这里来。”
王初八凑近身笑着道:“钱是小钱,可是这么点小钱,也够我妹子他们多吃一顿肉了,我想着能省了就帮着省省。我妹子能帮成了这事,也是她在婆家的脸面。这点小事在我们看来是多大的事,在头儿眼里,不过是个小星子。头儿的手这么一抬,就成了。”
刘三桩听完了奉承道:“这事倒不大,只是你妹子已经出去了,不再是我们庄子上的人了,要是出去的,都拐来拐去的把事情归到我这里来,我管的也太宽了,这是一。二嘛,庄子上的人手,车辆是有定数的,没得你们那里省钱又省力的,我这里没一丁点好也罢了,我答应,别人也不答应……算了,你家能外嫁出去一个也不容易,告诉你妹子家,让你妹子家出人出车,明儿跟着我们后头走就是了。”
刘三桩说了一堆,王初八还以为没戏,没想最后应下了,连忙喜色道:“诶!原不敢再占大伙儿的便宜,只是搭个路而已,车和人当然是我妹子家出,再碍不着别人什么。”
刘三桩又顺口问了一下别的佃户意见。别的佃户当然没有意见。锁儿他姑,站得了灶,下得了地,干活的好把手,一担百斤的东西,说挑起就挑起,犁地的时候,男人站一边去,把绳儿扛在肩上,拴在腰上,一口气能犁两分地,那完全是能当牛用的架势了,没田没地的佃户,多是佃户和佃户配对,一辈子给地主种地,能让有田有地的人家看得上多不容易,锁儿他姑,是自己拼出来的好名声。一个庄子的,谁都想越过越好,前面过好的就是指望,现在刘三桩开了先例,以后自己家有人能出去了,说不定也好回来占占便宜,正好借了这个例搭一搭。
王初八的事就通过了,余下的佃户接着向刘三桩报备,最后得一个总数,再细细的筹划一番,这么多桶香,要用多少车,多少人,分多少趟的运回来,左右亲近的相互帮把手,议定了大概就散去了。
点着煤油灯,刘三桩把竹筒里的麦秆全倒出来,让夏语澹数着玩,自己也把纸上的数字加一遍,两边数一样。刘婶儿把一串串铜钱倒出来,哗啦哗啦的,也数一遍,之前佃户们往陶罐投钱,刘三桩都没有数过,没有人敢在钱上面糊弄庄头,这是庄户人家起码的淳朴,现在数钱也是把这些钱统一串成一百文的,点出总数,方便拿用。刘三桩这边,把花费的数字算出来,和铜钱数一对,两个数字一致。然后把大儿子叫来,让大儿子把这些帐再算一遍。怎么管理庄子,这些事情就是这样口耳相传的。刘三桩没正经读过书,所有的算筹和认得的字,都是在实用中,用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所以,仅会的几个字,都是你认识我,我认识你,至于不会的,是没必要认识的。刘三桩也以这种方式,教导儿子们,顺便让夏语澹也听一听。
第二天,天色蒙蒙亮,佃户们推着空车,有单轮的独轮车,两轮平板的驴车,七七八八的排在刘家门前。都是空车,装香用的桶是卖家统一装的,买香的时候,放下香钱和桶的押金,还桶的时候再退还押金。人到齐了,刘三桩拿着钱,骑着毛驴领头,从麻家头村出发,一路过乡越镇,到达望宿县郊外,去一个半个时辰,来两个时辰,中间歇一歇,一来一回就是一天的功夫,用了三天时间,把香都买齐了。上百桶的夜香,空气里都是溺物特有的味道,不过这种味道庄户人家已经闻惯了,一点都不讲究,就着味道,该吃吃,该喝喝,在奔走一天之后还吃喝的特别香。
夏语澹看到了王铜锁她姑,第一天和她还算新婚的丈夫,推着两辆车跟在队伍的最后面,和许多的男人们一起运香,第二天就只有她男人来了,跟着队伍还空桶去。王铜锁她姑十七岁,极普通标准农妇的相貌,胜在手长脚长,按刘婶儿的眼光,还要加一点,屁股大,胯骨宽,是个好生养的体格。
女人呐,在最下层的清贫之家,就是要实用,要耐用。男耕女织,没有那么明确的分工,最好做到能耕能织,这样才是能让人竖起大拇指一夸的好女子。
香买回来了,都泼到地上腐化。田间的渠沟全部沟通,往年该下的那场雨没有下,刘三桩骑着毛驴去了趟县里,得了县里主簿老爷的准许,又和前后麻家头和清溪村的村长打好招呼,全庄的人又集体出动,蜿蜒流淌过庄子的河尾上,扎下一排排数丈高宽的竹筏截水,河水上升一丈,通过清理好的渠沟涌入一片片田地。
听说多年前有一场小旱,巢县那边有两个村子争水,引至全村殴斗,上百人的死伤,当时的巢县县令直接免官,知府受到上官申敕。以后超过千亩的截水灌田,都要事先向县府打个招呼。
大事小情皆有成规,夏语澹立在一株株迎着微风徐徐摇摆的秧苗之中感叹,哎,生活多么真实!
☆、第十章 赶集
初夏的早晨,东边的天空还是一片沉碧色,瓦砾上,好几只鸟雀摇晃着脑袋吱吱的叫着走来走去,晨风吹拂,夏语澹舒畅的打了一个哈欠。
远处好几个伙伴背着大背篓走来。这片千亩的小庄子处在山间平地,像一个长麻袋,而刘家的院子立在麻袋口,所以庄子上的人进出都要从刘家门前走过。
夏语澹对直接坐在地上用麦秆编盒子的刘三桩道:“大叔,今天初九,是典岭赶集的日子吧?”
刘三桩手不停的道:“是呀,姑娘想赶集去?”
乡村是没有商铺的,只有彼此约定成俗,形成一个定地定点的临时购物场所,到时周围的人都往那个地方赶,称为赶集。石溪镇下十村:胡村,麻家头,古宅,屏山,清溪,平铺,芦南,黄村,湖里畈,典岭,每三天是一个村的集市,刚好一个月轮一次。周围村民,镇上伙计,游走在乡镇间的货郎们,都把东西能卖的东西摆出来,一手卖,一手买。
夏语澹点点头。这算是上辈子二十几年的生活习惯吧,想逛街,想购物,习惯了每天发生无数场交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天天做一只貔貅。而且乡村生活也无聊呀,去集市上看看热闹也好。
刘三桩笑着道:“问问你婶儿去,看看家里缺什么?”
夏语澹蹬蹬跑去灶间,传话道:“婶儿,叔问家里缺什么?”
刘三桩每个月都要去好几次镇里,县里,缺什么顺道就捎回来,不会刻意的守着赶集的日子买东西,想了一遍家里的东西,朝着窗口对刘三桩说话道:“典岭有点远呀,家里没缺紧要的东西。”要是没有紧缺的东西买,走一趟典岭多费劲。
“不买什么也让姑娘出去走走嘛,我看到那几个娃子过来了,跟着他们去就是了。”
刘婶儿自己不想出门,又不会违背丈夫的意思,给夏语澹找了一个小小的竹篮子,篮子里放了三个刘三桩现在编织着的那种麦秆盒子,一个盒子里放了十文钱,一个盒子抓了三把大豆,一个是空盒子,对夏语澹细细说道:“姑娘到了那边,肥肉应该卖光了,若还剩五花肉买五花肉,若五花肉也卖完了,就随便卖一块十文钱的瘦肉就是了,放在这个装钱的盒子里;这些豆子和人换几块香干,咱晚饭吃香干炒肉丝。空盒子姑娘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吧。”
古代装东西不方便,很多人家都是一个篮子,买了什么都往里放。刘家豪奴出身,在乡间也算富裕,比一般人家讲究又有闲情,能分装的就会分装。麦秆编织的盒子方便干净,装东西正好。
这时刘三桩在窗外又道:“多给姑娘拿些钱,现在典岭好吃的东西多了。”
刘婶儿正拿过夏语澹的荷包,本来是要放五文的,听了丈夫的话,就放了十文。
夏语澹又过去约欢姐赶集。欢姐自觉是庄头的女儿,不喜欢和佃户的孩子们混在一起玩,而且欢姐已近八岁了,有很多事情要学。
夏家规矩,家生子满六岁,满九岁要上报一次家生院,上仆从名册以备主子们遴选,就算刘家远在千里之外也要谨守着这个规矩。刘家两口子私下当然不想让小女儿远离自己的视线,可是家生子的本分就是世世代代伺候主子,家生子一代代的前程也全凭主子们的恩典,刘家人没得选,三儿子不就是这么去的吗。刘家两口子唯一能做的,就是提早教会女儿一些在侯府怎么做奴婢的规矩,万一选进府里,做一个让主子满意的好奴婢。
所以,欢姐最近挺忙的,怎么说,怎么坐,怎么站,怎么叠被子,放碗筷,吹汤盛饭……侯府的一言一行,都是有规矩的。
佃户们的孩子已经站在院门口,为首的是王铜锁的姐姐,十四岁的王桃花,领着四个孩子,自己的弟弟九岁的王铜锁,八岁的洪竹青和她妹妹七岁的洪春英,十岁的王万林。刘三桩让几个孩子在外面站着等一等夏语澹,又嘱咐了王桃花一路上多照看夏语澹,在集市里不要走眼。
夏语澹在里屋三下五除二的吃完了早饭,就跟在他们后面出去了。
除了夏语澹提着一个小小的篮子,其他人都是满满的背篓。王桃花是一筐满满当当的蚕茧。和平府是丝绸之府,五分平地,四分丘陵,一分水域,能种粮食的种粮食,不能种粮食的种桑树,桑树全身是宝,桑叶养蚕,桑果酿酒,桑树皮是驰名全国雪涛纸的原料。夏家的庄子全部种粮食,但也见缝插针的,种了许多桑树,每家佃户都会饲养一些蚕来贴补家用。王桃花背上的一筐,应该是好几家集在一起合卖的。典岭村是山丘的地形,种桑养蚕是主要收入来源,每回赶集,和平府最出名的锦绣坊都要下来人收购蚕茧。王铜锁背了一袋米和秤杆,洪竹青和洪春英背了很多蔬菜瓜果,王万林背了一些鸡蛋和几个坛坛罐罐。
紧赶慢赶到了典岭村头,集市已经很热闹了。王桃花占了一个比较偏,但已经是能找到的最好的位置把东西放下,嘱咐王铜锁摆好摊,就牵着夏语澹的手去买肉和香干。肉摊里,肥肉和五花肉已经卖光了,只剩下骨头和瘦肉,夏语澹要了最柴的里脊肉,卖香干的有好几家,香干的做法也有很多种,夏语澹选了自己最爱吃的那种,用豆子换。接着王桃花把夏语澹领回来,让王铜锁看着,才背起蚕茧去收购那儿排队。
夏语澹想一个人先走走,但知道大家是不会允许的,就不给大家添麻烦了,安静的坐在摊位上看大家买卖。王铜锁是机灵又聪明,九岁的年纪,已经很会用秤杆,又有洪竹青帮忙,两人没算错过账,其实,时下民风很淳朴的,大家种点东西换点钱不容易,就是算错了,不管是买家还是旁边听到了,都会提醒你,大家讲究的是公平的买卖。
王桃花去了大半个时辰,一筐蚕茧十四斤,每斤八文,买了一百一十二文。王铜锁这里,米卖完了,菜还有一半,鸡蛋二十几个。王桃花留下洪家兄妹看摊,先把东西买齐。那些坛坛罐罐,基本是买油盐酱醋,有自家买的,有帮人捎带的,一样样,哪个罐是谁家的,买什么,买多少,几个人都记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