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七月尾巴,柳雁忽然收到虞家送来的糕点,说是虞司宾和柳芳菲亲手做的。本以为是虞司宾的主意,可一问虞家下人,说的是少夫人亲口让人送过来。她边吃着糕点边想,该不会是虞司宾那个笨蛋姐夫泄露了她之前做军师的事吧。
齐褚阳见她坐在软榻上晃着两条腿,吃着糕点沉思,放下手里的书,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我八堂姐怎么突然亲近我了……”
“这不是好事么?”
柳雁眨眨眼,笑道,“嗯,是好事。”她拿了一块软泥糕递到他面前,“来,张嘴。”
齐褚阳张口,嘴里就被放了糕点。等一块吞入腹中,才道,“甜了些。”
“我吃着合适。”她默默将五色碟子都挪到面前,“那都由我吃了吧。”
看在是糕点不热气不寒气的份上,齐褚阳也由着她,“你什么时候开始跟大理寺告假?”
“中秋之后。”柳雁摸摸肚子,“他们一早就说大理寺是查案断案的地方,阴气重,让我早点回来歇着。可我不愿……上头还有几个大人对我颇为不满,一心想抢我的活,我哪里能让他们得逞。”
齐褚阳喜欢她不卑不亢的脾气,“要是有丁点不舒服的地方,记得告诉我,不要强撑。”
“嗯,我有分寸。不会为了保住职位害了孩子。只是无病无痛离开,孩子才几个月大,怎么想怎么不甘心。”柳雁自然紧要这孩子,她一开始知晓有孕也想过可要辞官,后来孩子听话得很,就放下心来,“齐哥哥,这孩子也是疼娘的。”
齐褚阳和她一样自小就没了母亲,听见这话,也有感触。他探身向前,又摸了摸她的肚子,还感觉不到里头的动静,可几个月后,就会有个孩子出生。从婴儿变成牙牙学语的孩子,再变成少年,又如他们一样娶妻亦或出嫁。
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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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刚到,方青就遣了媒婆去郭家为柳翰求一门亲事,本以为不会有什么大碍,谁想媒婆面带苦色回来,将郭家老爷夫人的话说了一通,听得在一旁的柳笑笑都气恼了,“他们凭什么嫌弃我哥哥。”
在她心里,爹娘和哥哥姐姐弟弟都是顶好顶好的人,没人能比得上的,可如今竟有人说哥哥的不是。
方青示意她不要做声,柳笑笑撇撇嘴,这才安静下来。方青问道,“说姑娘年纪不够,听来就是推脱的词,你仔细说,我不责怪你。”
媒婆这才敢开口,轻声,“那郭夫人说,听闻令郎的生母……出身不好,他母亲是那、那种出身。”
支吾着没说详细,方青也明白了。这也是她一直担心的,郭家虽然没人担任大官,可世代翰林,家风十分清明。从不攀炎附势,对柳家有敬重,却不巴结。其他想将女儿送来结亲的并不少,可她和柳四郎都不想要那样的亲家。更何况柳翰欢喜的是郭姑娘,不是别人。
她摆摆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末了又让嬷嬷去拿赏银给她,媒婆哪里敢接,“事儿没办成,这是坏了规矩的。”
方青淡声,“是,事没办成,自然不会给你这种银子。只是今日去郭家一事,你也不用对别人说。”
媒婆听清楚了,这是拿银子封口呢。那就不接不行了,不过这轻描淡写几句话,可听得她心惊。都说柳四爷是个厉害角,他的夫人看着文弱,却也不是个省事人。也对,能做那种人妻子的,手段又能差到哪里去。唯唯诺诺接了银子,就告辞了。
柳笑笑在旁看着,笑道,“以后笑笑知道怎么封人的嘴了。”
方青瞧着她说道,“不许拿来胡作非为就好。”
以女儿的家世,往后嫁的人家肯定也是大世家,学点内宅的手段是好的。方青倒也想通了,也就不拦着她。而且如今她相信女儿有辨别是非的能力,不会再像往日乖戾难教。
傍晚柳定泽从宫里回来,方青坐在软榻上看他洗手擦拭的空闲,说了媒婆转述的意思。柳定泽听得面色沉沉,坐下身道,“明明当年二哥已将那件事藏的那么好,为何还会有风声流出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倒不意外。”方青放了手里的账本,给他揉手,“四郎可还想跟郭家结亲?我再找个厉害的媒婆吧。”
“郭家两袖清风,一身傲骨,他们介意的话,也估摸不会接受。反倒是缠的紧了,还以为是我们柳家仗势欺人,也给二哥抹黑。”
方青知他说的在理,“可要跟翰翰说?”
“不用。”柳定泽沉思片刻,说道,“明日我亲自去见见郭大人。”他又说道,“你可会觉得我偏心了?”
方青顿了顿,他一提才知道他指什么,笑笑说道,“难不成对自己孩子不好的才是好丈夫么?我倒不觉得。虽然你对他们一直不管不问,但真遇了事,也不会坐视不管。你平日若偏疼他们,说实话……我心里会不好受。可要是他们有事时你也不理会,才让我觉得可怕。四郎,你不必有担忧,不用太顾虑我。”
柳定泽终于放下心来,又道,“等笑笑他们长大了,我也会这样上心。”
方青笑道,“这话不用说。”
有些话不必说,也是知道的。说出来的话没有任何束缚力,真正要遵守的,心底会铭记着。
当晚柳定泽就让人送了拜帖到郭家,那边倒是让人传话,说在酒楼相见。柳定泽更是明白对方不想结这门亲事,所以现今就不想有什么瓜葛了。
翌日一早,柳定泽就和方青到了酒楼,点好酒菜。
郭家夫妇倒也没来迟,比约定的时辰稍微早了些。进了门,寒暄几句,小二就去让厨子炒菜陆续将菜端上来。
郭通比柳定泽还要长几岁,说起话来客客气气,不让人觉得生疏,可也不让人觉得亲近。
有意的客气一开始就让人察觉出来,酒过半巡,柳定泽才道,“郭家素有贤德美名,我儿虽然如今还未去考取功名,可在同窗学子中,也是出了名的乐施好善。郭大人郭夫人因他生母一事将其推拒门外,我这做父亲的,到底心有愧疚。”
郭通微微拧眉,“愧疚?”
“是,愧疚。”柳定泽放下手中筷子,声音沉缓,“我年少时的事想必郭大人也知晓,那时被妓子所骗,生了两个孩子。后来我将孩子接回,也彻底让他们和其生母断绝了关系往来。”
郭夫人问道,“当真断了往来?”
话落,郭通已冷盯她,郭夫人再不敢言。
方青说道,“这点并不假,向别人打听打听也是知道的。”
柳定泽接着说道,“因他们生母的关系,我一直对他们避而不见。可他们两人仍十分上进。而今我想弥补他们,尤其是长子。诚然,他并非一块良木,可也绝非朽木。郭家家风严明,可若是因犬子生母之事被婉拒婚事,无论怎么想,都觉这姻缘可惜。还请郭大人郭夫人再好好斟酌。”
方青很少听丈夫说这么长的话,他说话素来简洁有力,而且因自小家世优异,有些话也不会十分掂量。可这一番话,却着实说的小心,似一字一词都认真思索过了。听得她心有感慨,他当真是很用心在弥补。
郭通默然稍许,才道,“令郎生母一事是个缘故,但更大的缘故……是出自柳大人。”
柳定泽意外道,“郭大人请说。”
“你年轻时跋扈的名声,在下可不少听。”
柳定泽顿了顿,郭通我声调又更淡更冷,“那时因你报复而锒铛入狱的人,不下十个吧?被你事后报复的,也不下二十个吧?有这样的父亲,儿子能好得到哪里去。我们郭家比起柳家来,是小门小户,比不得你们。可我们郭家也是有骨气的人家,怎会低头。”
郭夫人听他说的过分了,急声,“老爷你这是什么话,快停住。”
郭通偏是不停,大声道,“我说的是实话,为何不能说?”
“是实话。”柳定泽接话道,“没错,我恢复心智后,是对那些曾薄待我的人下了狠手。只是我妻子在旁劝阻,终于是幡然醒悟,再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郭通冷笑。
方青一见他笑带轻蔑,气道,“郭大人好生糊涂。”
郭通郭夫人脸色剧变,柳定泽皱眉要拦,方青偏是不停,质问道,“郭大人口口声声说我夫君的种种不是,又自诩郭家是有骨气的人家。那请郭大人扪心自问,从你们进门到现在,我们夫妻可有说过半句威逼利诱的话?古语有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我夫君便是知道自己错了,到如今还在改。郭大人却揪住他多年前的过错不放,敢问郭大人,你儿时可打破过碗?若旁人说你打碎过一只碗,就不要再拿碗吃饭,你心里可舒服,可会抗争?”
柳定泽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生气,因离的近,隐隐察觉到她在发抖。
“说句可恶的话,我们柳家要是真的想逼亲,管你什么两袖清风梅花傲骨,通通都是泥水不堪一击。可我们并没有那样做,你们可想过为何?因为我们早不是那种会仗势欺人的人家。你念完我儿生母的不是,又念我丈夫过往的不是,心有偏见,又如何能以正眼看人?”方青咬了咬唇,痛心道,“郭大人郭夫人有自己的想法,不同意这门亲事我们不会强逼。可强扭了一些不该说的事,却太令人寒心。”
她缓了缓气,继续说道,“您和我丈夫同朝为官,真的不曾听过他的一件功德?我丈夫从不跟我说这些,可我去酒宴上却听了一些。连我都听过,我不相信郭大人没听过。”郭家夫妇若还是认定她的丈夫是恶人,那这亲事不结也罢。难道柳翰还会以牺牲他父亲的名誉来娶个姑娘?那日后两家都要家宅不安了吧。
柳定泽握住她的手,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
郭通没想到被个妇人说教,一番话说得他面红耳赤,想要发作,细想却又句句在理。
柳定泽缓声,“拙荆性子耿直,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见谅。只是拙荆说的话并没错。兴许是在下当年恶名昭著,让郭大人心有芥蒂,可如今我已不同往日。盼郭大人不以偏见看之,耽搁了儿女的姻缘。”
郭通自知道女儿心仪柳家四房的公子,就一直不悦。明知喜欢,还是让夫人将她看紧了,就怕她真和柳翰好了。而今听了这一席话,左思右想,想到柳定泽这几年所为,当真找不出一点过错。再有,若真的要强逼他的女儿出嫁,郭家哪里能拒?
对方如今不是在给面子自己答应,而是诚心与他商议,以为人父母的心思和他商谈。谁想他却小肚鸡肠说了那些话,自诩清高,却是假清高罢了。
方青现在冷静下来,才觉刚才好像说了重话,从未冲动过的她,刚才竟那样生气。哪怕是别人辱骂她是瘸子,她也不曾很生气。可有人说她夫君的不是,泼了脏水,她却不知哪里来了勇气和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