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送她回家,节度使虽然是武官,但他文质彬彬,倒是少见的斯文。她请他入内品茶,他同她聊东都的奇闻异事,她掖着袖子长叹,“中原大地上,我只走过长安通往西域的这条路。”话语间似乎觉得自己狭隘,很有些羞赧。
他立刻宽慰,“大历的公主不出长安,恐怕没有哪位能像殿下这样见多识广了。”
他懂得照顾人的情绪,莲灯觉得很高兴,找到个可以聊得起来的人不容易,即便不嫁给他,做朋友也不错。
后来便不再用敬语和官称了,直呼名字,相谈甚欢。
他逗留了很长时间,到傍晚才离开。莲灯送他出门,笑吟吟邀他下次再来。他说:“我这两天很闲在,等散了朝就来看你。你要牡丹吗?明天我送几株来,挑发了新芽的,比较好养活。”
他 扬鞭去了,她送走了人回到园里,天灰蒙蒙的,可能要下雨了。边上婢女被她遣开了,她独自一人在小径上散步,脑子里空空的,心底无波无澜。花园里有个人工开 凿的湖,湖上有假山和凉亭,比不上太液池的广阔壮丽,却自有它的玲珑和巧妙。她慢慢走过去,湖畔种着一株高大的皂荚,她背靠着树杆站定,朦胧里见九色带着 佳人四处闲逛,见到她,轻快地奔了过来。她垂手抚抚它们,低声道:“今天来了位节度使,我想嫁给他,你们看到他了吧?觉得他好不好?”
九色没有任何表态,佳人对他们的过往不了解,见九色有些黯然,便定定地望着它。
莲灯知道它还是向着国师,她问这个问题叫它不高兴了,忙推了它们一把,“带佳人回去吧,要下雨了,别淋着。”
九色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她站了一会儿,只有半柱香时间,叹了无数口气,一次比一次更沉重。转过身来,忽见背后站了个人,她悚然一惊。再仔细看,原来是他,她拍着胸口蹙眉,“险些吓死我……你怎么又来了?”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见过人了吗?可还合心意?”
她诧异地打量他,“你怎么知道?”
亲 自挑选的人,当然知道。其实长安的显贵里,能经得起琢磨的不多,为了找个合适的人作配她,他把人家的十八代祖宗都查遍了。盛氏是书香门第,却不迂腐守旧, 后世子孙允文允武,百余年来出将入相者大有人在。盛希夷身家清白,人品贵重,将她交给他,能够放一百二十个心。
可是谁能体会他现 在的心情呢,把自己的女人送进别人的怀抱,难道不是奇耻大辱吗?他居然还能亲自过问,这是怎样一种胸襟,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他对她不敢有抱怨,只能强颜 欢笑,“这人可信,你尽管放心。如果他有负于你,神宫不会放过他。我同圣上商议过,他要尚主,需先答应几个条件,首要一条就是不得纳妾。我若娶你,我能够 做到,但是现在我……你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对你好的人。”
莲灯的话全堵在喉咙里,堵得她泪水横流。原来这人是他们一同挑选的,他这么做,叫她心里怎么想?她情愿他不再理会她的事,她幸或不幸都不要他来操心,从此形同陌路就好了。他却还要像交代后事一样替她安排妥当,她不感激他,反而对他充满了憎恨。
她咬着牙说:“去办你自己的事,别再管我了,我会过得很好的。刚才与他说了会儿话,这人是个良才,你没有选错。既然觉得他好,我嫁他就是了,你还有什么事?若没有就走吧,别传到人家耳朵里,反而坏了我的姻缘。”
他愣了一下,垂手站在那里,模样消沉。缄默了很久才道:“我就想来看看你,想知道你的想法,如果觉得不理想,我再物色别的人……看来你还算满意,那再好不过。”
她 别过脸不再看他,心里刀割似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明明舍不下,因为他生死未卜,她就胆怯放弃了。其实她对他的爱很有限,痴心不过是自以为是。 现在找到个堂皇的理由,因为他没有将来,她的逃避就正大光明。谁知他偏要做出成全的姿态,分明就是有意让她难过。
她恶言恶语,最好他立刻就走。她听见他浅浅的叹息,稍过了会儿递了个小小的盒子给她。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什么?”
他说:“下降别人,日久年深难免动情。如果爱上他,就好好同他过日子吧。把解药服了,关于我的记忆也会烟消云散。你还年轻,应该重新开始。不要再为之前的事愁闷了,从明天起做全新的你。”
所以他也是下了狠心了结的。心在胸腔里悸动,闷闷的,疼得厉害。她抓紧裙片,把药接了过来,“那你呢?”
他摇了摇头,嘴角浮起笑意,“我只剩下回忆了,不能忘。”天上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他回了回手,“走吧,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她没有挪步,心痛如刀绞,他何苦把自己弄得这么悲情,只是为了让她自责么?
她狠起心肠转身,雨密起来,打得她睁不开眼。掌心里盒子的锋棱压得生疼,再疼疼不过他给她施加的压力。她一步步往前走,真的要忘记吗?忘了他,和另一个人相爱,成亲生子,不记得他曾经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
不要回头!她对自己说,不要回头,回头就彻彻底底输了。可是小腿肚里像灌了铅似的,举步维艰。她控制不住自己,挣扎犹豫,还是慢慢顿了下来。
雨里依旧夹带寒冷,她的脑子似乎很久没有这么清醒过了。深深吸了口气,她开始动摇,如果他已经离开,那么就松手吧,放彼此一条生路。如果没有……她慢慢转回身,雨帘重重,透过万道银针,她看见他还在,被雨淋得稀湿,脊梁依旧挺得笔直。
真是冤孽,让她怎么坚持下去?她又恨又恼,奋力把盒子扔进了湖里,然后瘫坐下来,捂着脸痛哭失声。
☆、第78章
?下雨的时候风停了,雨势稠密,落进湖里,激起万圈涟漪。那只盒子在水中载浮载沉,渐渐被浸透了,消失在水面上。他收回视线,垂眼看泥泞里的人,她扔了解药,表示她已经回心转意了吗?还是纵然嫁人,也绝不会爱上她的丈夫?
他走过去,在她面前跪下,伸出两臂,把她紧紧搂在怀里。雨这么大,狼狈却又相依为命。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一生会遇见这样震撼的爱情,即便已经到了末路,也觉得不虚此行。
他扶她起来,抹了她脸上的雨水,轻声道:”回去吧,会淋坏的。我明日再派人送解药来,你应该冷静一下,好好想想。“
想什么?想她一开始怎样被他的美色迷惑,后来又是怎样不顾一切的为他付出吗?她的爱情不是空穴来风,是用血泪一点一点堆积起来的。比起那些花前月下的美好,她经历的是金戈铁马,是坚若磐石,因此烙印太深,想断也断不了。
或 许她是太冲动了,如果接受他的建议,吞了那颗药,前尘往事都散了,对她来说的确更好。可是为什么她不敢想象,见面不相识会是多大的讽刺,她曾经那样呕心沥 血地爱过他。他站在她面前,她一直有种卑微的感觉,即便到现在依然是。她放不下,没骨气,没刚性,随便怎么样吧!刚才边走边思量,勾勒出将来他们各自的生 活。她会嫁给盛希夷,过上平静的生活。大不了满池荷花开时,忽然想起曾经有过那么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懒洋洋歪在临水的地板上题诗作画。而他呢?他没有希 望,拖着一天天苍老的身躯,把自己锁在九重塔内。时间到了,躺进事先准备好的棺材里,闭眼的时候仍旧满心遗憾,却不敢奢望来世。
还剩多长时间,现在谁也不知道。她自己超生去了,他坚守着回忆,独自担负两个人的痛,会有多可怜。一个人一辈子,有过一次刻骨铭心就足够了,他像烟花,灿烂地划过她的天空,余下的寂静和黯淡让她如何度过?
她不说话,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婢女拿着伞赶到,着急地唤她避雨,她也充耳不闻,只是紧紧扣着,不让他离开。
“我……”她嗓音嘶哑,“不打算服那个解药。”
他沉默了下,说不行。
她抬起眼,悲伤地望着他,“你还能活多久?”
他似乎也不敢肯定,迟疑着说:“大概一年左右吧!”
她说够了,“你不是要做我的面首吗,我给你个机会,让你留在我身边。”
他愣愣看她,然后苦涩地笑起来,“你需要的不是面首,是一个爱你的郎君。我做不到,也配不上你。”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倒映出他的脸,他仔细看着,有自知之明。他现在这个样子,能给她短暂的快乐,然后呢?到了濒死那天,再让她肝肠寸断吗?她正是最美好的年华,别在他身上蹉跎,从十五岁起就和他纠缠在一起,他可能会像个鬼魅一样伴随她一生。
可是她不认同,脸上有恫吓也有决绝,握着拳道:“配不配轮不着你说话,我已经决定了,你只管听吩咐就是了。”
她的语气生硬,却让他满心的酸楚。他从来不哭,但孩子没了以后,泪海莫名决了堤。他讨厌懦弱,然而控制不住自己。还好下着雨,她看不见他的眼泪。他努力微笑着,笑得嘴角酸涩,不让她看出端倪,“给你一晚上,再好好考虑一下。”
她蹙起眉别过脸,“用不着考虑。”
从她扔了解药那时起,她就已经想好了,对他的折磨够多了,其实也解了她的恨。陷在爱情里的人,没有哪个是真正狠得下心的。如果说断就能断,便不可称之为爱情了。
她态度坚决,他心里的感动和欢喜难以言表。他两手捧住她的脸颊,在她额头吻了又吻。雨水湿透他们的衣裳,他搓搓她的手臂哄她,“有话可以慢慢说,别着凉了,进去吧。”
失而复得,尤其令她恐惧。她扣着他不松手,他没有办法,打横将她抱起来,她搂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颈窝里。
多 久没有这样了,记不清,很久很久了。缺了爱情她可以活下去,只不过越活越厌世罢了。就像一个人悬浮在半空中,没有地方借力,是个无根的人。她需要有根线牵 住她,想起他总觉得有退路,即便遇到困难也不怕。女人终究是女人,性格里有柔弱的天性,需要一个人为她挡风遮雨。不要管将来如何了,只图活一年, 强似后悔一辈子。
她静静贴着他,轻轻叫他,“临渊……”
他低下头,在她唇角吻了吻。
“你别离开我了,这三个月来,我简直像活在炼狱里,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他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自私了,不停的伤害你。”
现在论谁对谁错早就没有必要了,她叹了口气,“你还爱我吧?”
他紧了紧手臂,“我爱你,可以不顾一切。”
所 以爱情也是需要时间长大的,他是国师,清心寡欲了一百多年,没有爱人的资本。他关心国运,关心天下苍生,唯独不知道应该怎样让一个女人快乐。他和她的爱 情,始于他百无聊赖的逗弄,谁知欺负着、欺负着,把自己赔进去了,真是天意。他在爱情方面不比十几岁的少年老练,偏偏这么青涩的心理,搭配上老掉牙的年 纪,于是开始倚老卖老,觉得自己有能力操控,可以把一切奇怪的感情消灭于无形。结果他输了,输得那么难看,一败涂地。
他做错了很多次,这次要好好斟酌,不能再只顾自己了。她倚在他怀里,猫儿似的温顺,他把她送进卧房,她湿漉漉站在地心,仆婢让她入浴,她拒绝了,“找身干衣裳来换了就好,还有国师的换洗衣服,让人现在就准备。”
公主府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男人的衣服。还好昙奴那里有压箱底的陪嫁,借来一用正好。
把 人都支出去,面首要伺候公主更衣了。她坐在烛火下,光裸着身子背对他,那窄窄的纤细的身条,脆弱得撼动人心。他束起她的头发,拿簪子绾起来,绞了热手巾细 细给她擦拭,她顺从地听他指派,不管他怎么搬弄,她都一力配合。他把她转过来,看着她高耸的胸脯,有些不好意思。莲灯却很大度,笑了笑道:“这半年长得很 快,我以前羡慕巫女,现在不必了。”
他到底抵御不住诱惑,红着脸说:“我想靠一下。”
她的耳廓辣辣烧起来,腼腆道:“随便你呀。”
他所谓的靠一下,其实是想淹死在里面。他把脸埋在双峰间,即便喘不过气来,也没有抬头的打算。
莲灯抱住他,心里涌起温柔的浪。他虽然活了那么久,有时候还像个孩子。她捋捋他的头发,想起那位国师来,便问他关于他的近况。
他说:“他的元神本来就依托在那半部经铁劵没了,他的神魂便无主了。行尸走肉一样,活着也是折磨,索性把他的两魂逼出来,让他暂时安定下来。”他抿唇一笑,“别谈那些事了,说起神宫就会扰了好心情,不谈也罢。”
他放轻了手脚替她穿上明衣,那柳色的纱罗隐约映现出她肩臂肌肤的嫩色,他满意地打量,赏心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