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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渡亡经 作者:尤四姐

    他把手压在直棂上,心头绞得生疼,不敢太急进,隔了会儿方道:“我没有再奢望你能爱我,只是想求得你的原谅。待解决了那个轻薄你的人,我想留在你身边,不需要你如何,让我看得见你就好。”

    提起那位国师,她的心里便溢满了耻辱。她所经历那些,不都是他害的吗?他召回亡魂为了续命,她可以理解,也赞同他这么做。可他不该抛下她,把她扔给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让她不加掩饰地爱他,对他撒娇。她的脸面已经丢光了,他现在来忏悔,还有什么用?

    “你 为什么要责怪别人,这一切不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吗?你那恩师原本六根清净,是受了我的蛊惑才跌进红尘的,这一切全因你而起。你把我扔下就应该想到会有今天, 枉你算尽天机,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你的百年道行不过如此。”她哼笑了一声,“你走吧,我说得太多了,倒像对你还有情似的。”

    哀莫大于心死,她现在说话全然不顾忌他的感受,所以她的确是对他绝望了。可是他待如何?她能全身而退,他却不能。她还有很长的人生,他无法指望重来一次,所以他的生命到结束那一刻,也只有她一个人。

    努力不让挫败感打倒,他总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放低姿态哀求她,“让我进去吧,外面好冷。”

    以前他不怕冷,因为本身就没有温度,寒冬腊月或者盛夏,对他来说都没有差别……她闭上眼,那又怎么样呢,现在是是非非都和她不相干了。她别过脸不再看他,“你走吧,我要就寝了。”提裙移过去,吹灭了案头的一盏蜡烛。

    他还站在那里,实在没有办法,打算硬闯,“我进来了,容我暖和暖和再走。”

    她自然要反对,回身正打算拒绝,见那门闩自己松开了,他轻轻一推,藤花色的缚裤映着雪白的绫袜,从门槛处迈了进来。

    内力恢复了,他依然是不可一世的他。灯火照亮他的脸,五官俊美,眼波欲滴。他轻轻唤她,“莲灯……”

    她气得厉害,披散着头发立在锦垫上,沉声喝道:“你怎么这样无礼?我何尝答应让你进来了?”

    他搓着两手,脸上有些难堪,“我觉得很冷,在外面冻得受不住了……”

    她夺过妆台上的白瓷碟子砸了过去,“你便是死也和我没关系,我讨厌你的自说自话,你给我出去!”

    碟 子里养了一小簇梅,她是王族后裔,回到富足稳定的生活里,很快勾勒出优雅的审美。妆台上摆梅瓶愚且呆,莫如放白瓷碟子的好。她生起气来管不了那么多,手边 抓到什么就砸什么,碟里的水泼了他一身,他没有避让,避开了更叫她生气。她怒目相向,他望着她,那个孑然冷情的姿态不是他熟悉的了。她有过孩子,曾经当过 母亲,即便短暂,也已经和以前不一样,沉淀下来,有种沉着的美。他发现对她的迷恋有增无减,不管她如今态度如何,注定是他心上的一道疤。他只是喃喃:“多 可惜没有早些看清自己的心……”

    她听了却觉得这话挑挞,蹙眉道:“国师请自重,这是我的闺房,恕我不留客,请你出去。”他充耳不闻,她愈发恼怒,冲口叫了声九色。

    九色是绝对站在她这边的,当初为她舍弃旧主,现在也是一样。它一直在阶下打转,听见她点名闷头冲进来,也不管那是什么人,两角对准正前方就准备撞过去。

    他有些着恼,狠狠喝了声混账,“你反了不成!”

    国师的威严还是很震慑鹿心的,它当即撞了铁板似的,腿一崴就跪下了。

    “看着本座。”他又斥,那只色厉内荏的鹿抬起头,怯生生看了他一眼。他虎着脸道,“神宫缺鹿茸,你的角太大了,该锯了。本座身体不好,需要鹿心血,自己叼只碗来!”

    这下吓破了九色的胆,它仓惶向莲灯求助,眼里泪光闪烁。

    “还敢不敢插手?”

    它摇了摇头。

    “还敢不敢放肆?”

    它继续摇头。

    他指着外面断喝,“出去!”

    它如蒙大赦,飞快跳起来,眨眼就不见了。

    救兵中途逃跑了,莲灯有些怅然,对他的猖狂也更抵触,裹着袖子道:“这是人家的府邸,国师耀武扬威做给谁看?”

    他 并不在意她的恶言恶语,叹了口气道:“你还记得上年除夕吗?我带你吃馎饦,看烟花,现在回忆起来恍如隔世。我常在想,如果那次之后我就放弃计划,现在一定 是另一番光景。很久以前我曾经替自己算过一卦,我有情劫,且难度。你出现后我不敢算,怕应在那个劫上,可惜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他的语速渐渐慢下来,向她 这里靠了一步,“莲灯,我们不要再彼此折磨了。我做的那些错事,任你怎么罚我,我都认了,只盼能回到从前……”

    她避开了他的碰 触,知道理论不出头绪来,强定了定神说算了,“我也不和你争辩,以前的事过去就作罢,我原谅你。从今天起你我两不亏欠,我不怨你,也不恨你。你回你的太上 神宫去,继续安稳当你的国师。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干涉我的生活,就算对我最大的补偿了,如此可行?”

    其实他应该满足,可他知道自己期盼的远远不止这些。她就在他面前,他不敢抱她,不敢亲她。她对他已经全然放下了,一个女人一旦不再爱你,细微处都能够品咂出疏离来。她的心和他渐行渐远,他惊慌失措,怎么挽回她?他无计可施,唯有不停纠缠。

    她躲避,他便迎难而上,“你对我还有感情,告诉我怎么能让你解恨,我全都照做。”

    她想让他走,他为什么总绕开重点?他牵住她的画帛,更让她反感至极,愤怒冲昏头脑,有一瞬居然起了杀心。她咬牙切齿,“我让你滚!”

    他 不为所动,猛地一掣,将她拉进怀里来。仿佛深埋在沙漠里,干涸得龟裂的心突然接触到水源一样,这种幸福简直令人发疯。还是这个味道,莲灯的味道。他把脸埋 进她颈窝里,可是来不及汲取更多,腹部一阵剧痛。他低头看,她的碧玉簪子深深扎进来,有血渗出,晕染了衣袍。他感到吃惊,却并不生气,只是不敢看,摸索 着,用力压住伤口止血。

    她的脸上浮起淡漠的笑,“我说过的,你再不走,我就对你不客气了。你不是千方百计要补偿我吗,那就去死吧!只有你死,才能平息我的怒气。”

    他勉强笑了笑,“这么点伤,要不了我的命。你想杀我……”霍地抽出案上金错刀扔给她,“用这个。”

    她的速度极快,一瞬便将刀锋压在了他脖颈上,“你不会以为我舍不得杀你吧?”

    伤 口痛得厉害,肚子上破了个洞,冷风嗖嗖地灌进来。他咬牙支撑住,就算拿性命赌上一回吧,赌她对他不是全然无情的。他略略仰起头,让刀锋压得更紧实。她离他 很近,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温暖。即便有这一刻也足了,他黯然想。沦落至此,实在是始料未及。他如今的感情就像火中取栗,明知道会灼伤自己,也全然不顾了。

    “你要杀便杀吧,死在你手里,我不冤枉。”

    她的刀尖又压紧半分,“果真想死,我就成全你。”

    莲灯觉得自己有些难以自持了,她的性格里有嗜杀的成分,不知源自于哪里。杀了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喊,杀了他,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就都烟消云散了。她紧紧扣住刀把,喉咙里干渴得厉害,似乎只有血才能让她解渴。

    他不想挣扎,语气平淡,“原本我的功力要半年才能恢复,我用了个不太好的办法,四十日内就做到了。我和你说过,身体回暖三年后大限将至,现在……我只剩三个月了。”他闭上了眼睛,“反正迟早会有一死,你想杀就杀吧!”

    她激灵了下,猛地回过神来。三个月……只剩三个月了……他恢复的速度的确不可思议,上次见他时,堪称弱不禁风,照那个状态看来,半年是最起码的。那么他所谓的不好的办法,必定是最具破坏性的。

    她 疑惑地看他,他垂眼凝视她,眸中满含缱倦的爱意。她怕看见这个,很快调开视线,刀锋一转划过他的耳畔,金错刀刃如秋霜,轻飘飘削下他一缕发来。她收刀退 让,“既然只有三个月了,我何必白担杀人的罪名!这断发算代你受过,今天到此为止,你走或是我走,你任选一样。”

    他灰心丧气,她这么绝情,他却依然不能怪她。

    子时到了,又是漫天的焰火,红一簇绿一簇,照亮窗上的桃花纸。天寒地冻,真逼得她离开这里,一个姑娘家不安全。他按着伤口点头,“你留下,我走。”

    她闻言转开身,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他心里涌起悲凉来,蹒跚着倒退,退到檐下,复回头望,她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莲灯静静坐着,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次远了,方长出一口气。

    与 他对峙,就像打一场生死仗,她必须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比做任何事都累。她合起两手捂住脸,感觉肩头肌肉突突跳动,略缓了缓,才重新提起劲来。撑身打算回榻 上,不经意看到重席上散落的一缕头发,她怔了下。刚才明明见他满头青丝,怎么落地就变了颜色?是烛火照得不真切么?她蹲下来仔细查看,伸手想去触,探了一 半又火烧似的缩回来。犹豫再三,还是捡了起来——是了,没错,那头发托在手里,全白了。她心头狠狠撞了下,这么说来他的衰老在加速,只为快快复原,这么自 残值得吗?

    她盯着那缕头发看了半晌,忽而嘲讪一笑,他诡计多端,谁知道又使了什么障眼法!思及此,竟觉得又一次被他愚弄了。打开门,扬手将那缕头发扔了出去。

    他并未走远,孤魂野鬼一样飘荡,受了伤,仍旧不愿意离开。站在黑暗里看着那屋舍,知道她在里面,也感到安心。

    突 然门打开了,他顿时一阵欢喜。也许她只是嘴上厉害,心里终究舍不下他,开门看他是否走远,说不定还会追出来。他精神振奋,连痛都忘了,谁知全是他的痴心妄 想,她广袖一扬,像是抛了什么东西,然后重新折回屋里。他悄悄上前看,头发散落了满地……他垂袖站着,心一直往下坠,坠进了无底的深渊里,终于永世不得翻 生。

    ☆、第74章

    ?莲灯对九色的许诺一向很当真,那天被临渊恐吓后,它两天没有好好吃东西,想是吓破了鹿胆,精神很萎靡。莲灯为了讨它欢心,特意带它去了城里专事养鹿的地方。

    鹿 苑对鹿来说是个噩梦,这里的圈养和神宫不一样,临渊养鹿是因为喜欢,这里养鹿全是冲着鹿茸和鹿肉。弱肉强食的世界,本来就是这样。九色进门的时候有些惧 怕,它能嗅到同类死亡的味道,脚下踟蹰着,裹足不前。莲灯发现了,停下问它,“改变心意了吗?如果不想进去,我们就回家。”

    它犹豫着,最后对爱情的向往战胜了恐惧。莲灯轻轻抚摸它,温声道:“挑的时候要仔细些,宁缺毋滥。喜欢哪个你就扯扯我的衣袖,我们带它回去。”

    九色点点头,随她进了栅栏里。

    鹿奴比手在前面引路,边走边回头看九色,“这么漂亮的鹿真罕见,娘子养它花了不少心思吧?”

    莲灯打趣,“那是自然的,它极聪明,和寻常的鹿不同,吃喝之外还要请老师讲课,听四书五经。”

    鹿 奴啧啧称奇,“可惜这里的鹿没有那么好的福气,雄鹿等角长成了就要锯。母鹿略大些宰杀取肉,送进大明宫去。”说着引进一条长长的甬道,笑道,“小的从没见 过娘子这样的,替鹿娶亲,听上去真稀奇。前面的鹿圈里养了好几只漂亮的母鹿,想来鹿公子会喜欢。挑完了我再领下去清洗干净,打扮得漂漂亮亮随鹿公子荣 返。”

    莲灯听得发笑,九色和这里的鹿相比,当真就如贵公子一样。自小长在神宫,如今又搬进了齐王府,皇亲国戚比她还正宗,一声鹿公子实在当得起。

    他们慢慢往前,拐过一个弯就看见个巨大的鹿场,里面的鹿是混养,有公有母。因为环境不怎么好,气味很熏人。莲灯掩了掩鼻子,连九色都受不了,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鹿奴开始尽心尽力地介绍,这只八个月大,那只刚满一岁……莲灯看九色的模样,似乎兴趣缺缺。她转头问它,“怎么了?还不高兴吗?那么多漂亮的姑娘,一个都不喜欢?”

    九 色晃晃脑袋,看样子是要白跑一趟了。莲灯叹了口气,打算带它离开,走了没几步,听见身后传来繁杂的脚步声,是一个杂役牵着一头母鹿,蛮狠地从圈里拖拽了出 来。那鹿好像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奋力地刹着蹄子,可惜力量弱,被拖得踉踉跄跄。它抬眼看人,大而明亮的眼睛里装着恐惧和泪水,莲灯心都揪起来了,便问要将 这鹿如何。

    鹿奴道:“这头鹿脾气太犟,本来看它身条好,想让它多产几胎小鹿的,可它不让雄鹿近身……”想起面前是位女郎,说完尴尬地咧了咧嘴,“如此只有送到屠宰场去了,总不能白养着它吧!”

    有时候缘分就在须臾之间产生,九色纵过去嗅了嗅,然后迈着小碎步回来,在她袖子上扯了一下。莲灯大感惊讶,“你喜欢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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