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跪下来,声音沙哑低沉,“老夫人,当时抱着姑娘和夫人他们走散后已经出城了,到处都是乱民,官兵见着可疑的就不问青红皂白抓了打,举目四周根本没有人帮,后来是被官府的人赶着离城越来越远。”
按着这个叫许娘的妇人所说,当年袁州城大乱,谢仲伯带着刚生产完不久的妻子和早产的女儿在出城中被挤散了,许娘抱着孩子找不到谢仲伯和贺氏,还险些被当成乱民抓起来打,混乱中她抱着孩子越走越远,随着那些被官兵赶走的人群远离了袁州城。
一个妇人带着刚出生没几天嗷嗷待脯的婴孩,身上有没有银子,不论去哪儿都是弱势,当时他们这群人已经流落到了钦州,许娘还受了伤,孩子险些被抢走。
“老夫人,奴婢自知有罪,实在是没有法子,回不去袁州也到不了兆京,身无分文,能当的东西全都当了,因为受了伤感染了风寒,怕害了姑娘,连奶水都不敢给她喂。”许娘抬起头,明明是和何妈差不多的年纪,可看起来像是还要老上十几岁,满是皱纹的脸上横着泪水,看起来可怜极了,“后来也不知道到了哪里,累的抱不动了,想去林子里找点吃的,见四下无人就把姑娘放在了草堆中,没想到回来后人却不见了。”
屋子里安静的很,尽是许娘凄凄的哭声,谢老夫人听到这些话心中起不了半点同情,“你把才几月的孩子放在草堆里,不见了又不去找。”
许娘不再解释,只是磕着头,她当时确实没想去找,穷途末路时让她把孩子丢了她做不出来,可真当孩子不见了的时候,她心中是如释重负的感觉,解脱了。
她也盼望着是个好人家把姑娘捡走,不论是什么样,都比跟着她要好,当时她那个样子自己都快要活不成了。
后来许娘在路中晕倒,被人救了回去,醒来后她怕被谢家人找上门来,不打算回兆京,也不打算回自己的老家,而是在钦州偏僻的一个村子里住了下来,嫁给了一个猎夫,这九年来和那个猎夫生养了两个子女,可实际上,许娘在袁州老家那儿还有一双儿女。
谢老夫人再问起来,许娘能准确的说出谢满月当年被捡时身上的东西,还有她背后的胎记,范氏此时凑上话来,“娘,仲仁派去的人从袁州找到了钦州,时间还比小叔子找的长了许多,我们把许娘带回袁州老家认过了,确实是三弟他们当年在袁州找的奶娘。”
若是许娘把谢满月拉扯大,最终认回谢家,那她就是莫大的功臣,可当年她等于是半抛弃了她,既没有往官府寻出路,也没想办法回袁州去,就是那一月多的日子里,身在袁州的儿子和儿媳妇相继离世。
谢老夫人沉凝的脸始终没有说话,一旁的陈氏看着许娘,“那你如今过来又是为何?”
许娘凄凄然看着谢满月,“我,我就是想来看看二姑娘,谢家找到了她,我来看看她,当初夫人早产,二姑娘生下来的时候猫一样小,跟着我奔波那几月更是没吃过一顿好的,当初过来看诊的大夫说二姑娘怕是有和老爷一样的毛病,我原以为她活不下去。”
许娘话未说完急忙忙地摇头,颤抖着手忙抹眼泪,又哭又笑,“瞧我说的,姑娘如今好好的就好,如今活的好好的才最要紧。”
屋子里的人脸上神情皆有变化,范氏的反应极快,“许娘,你说大夫看诊说满月也有和三弟一样的病?”
许娘缩了缩,“夫人早产后请大夫来看,大夫说,姑娘先天身子就羸弱,又因早产缘故,定是得细心照顾才行,否则极容易夭折。”说完了,她又似感恩老天,激动的看着谢满月,“如今看到姑娘好好活着,可真是奇迹。”
什么时候补刀适宜,此时再合适不过,陈氏侧过脸来朝着谢老夫人,语气里有一抹质疑,“娘,大夫说了满月的身子不错,可没什么先天遗留下的毛病。”
听起来是质疑许娘话的真假,实则是在质疑满月身份的真假。
范氏做了这么多,也不止就说这么两句,她站起来看着这一屋子的人,最终落在谢满月身上,语气柔柔的建议,“娘,不如让许娘好好看看,这么说虽不应该,但那毕竟是三弟和三弟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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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谢满月脸上的笑意早敛下去了,她冷冷的看着这个许娘,“按着你这么说来,我活着是奇迹,死了才是正常。”
许娘身子抖了抖,忙摇头,哭的可怜,“怎么会,二姑娘,您活着是莫大的幸运,能活下来是莫大的幸运。”
谢满月紧握着拳头她直接看向范氏,眼眶泛着红,泪水都在眼底打转了,强忍着没掉下来,“二伯娘想让她再看看我,是不是想几番求证我到底是不是爹娘的孩子,是不是谢家流落在外的嫡小姐,要看什么,看我为什么当年没有死,为什么现在还活的好好的,没病没痛都不应该,得像爹一样日日汤药不断才算是他的女儿。”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多番求证也无错,只要你是我们谢家的孩子。”范氏一副长辈的口吻教导道,“顶撞长辈就先不对,你爹和你娘那般有礼数的人,你来谢家一个多月,也该都学会了。”
“二伯娘不如直接说,我这乡下来的野丫头,根本不是什么谢家小姐,又粗鲁又不懂规矩,还顶撞长辈。”谢满月咬紧着嘴唇,眼泪继续忍着。
“满月。”谢老夫人开口。
范氏早一步接了谢满月的话,“娘您看,她这样,哪里和三弟三弟妹有半分相像,说到要让许娘看时这丫头的反应这么激烈,我看小叔子肯定是找错了。”
范氏这么说杨氏不乐意了,“二嫂,相公去陈家村的时候可是依据着三嫂他们留下的东西认的人,连娘都说东西没错,确实是三哥他们的。”
“你急什么,我又没说不是三弟他们的,找错也不是小叔子的错。”范氏此时像是手握了巨大的真相,一会儿争锋杨氏,一会儿还能在谢老夫人面前摆道理,她可没找错人,这许娘就是当初三弟三弟妹在袁州找的奶娘,可这孩子么,谁知真假。
谢满月借作弱势,幽幽开了口,“那就是陈家人的错了,陈家人九年前捡到了个婴孩,但是那婴孩先天不足,体弱,养不活,于是他们就另外又养了一个和那婴孩差不多大的孩子,在她背后弄了个胎记,把木牌给她挂上,像模像样的当成是捡到的那个婴儿。我说,这陈家人可真够聪明的,路上捡到一个不知身份的孩子,居然还能料到九年后会有人来认亲,更奇迹的是还知道她身世不简单,能从她身上得到莫大的好处,所以筹谋了九年,让人假扮,此等算计,可真不该呆在村子里。”
谢满月语气里浓浓的讽刺之意,反讽着范氏说的话,反讽着她今日的举动。
最远只去过镇上的陈贵夫妇还能有这等子算计?那他们这一家子也不会老实巴交的让村子里的人欺负,别人好心捡到了孩子,到了范氏嘴里就成了有着大阴谋的设计。
“你这孩子。”范氏一时被满月顶的没了话,还真只能从她的身子骨下手,“就你这身子,也不像三弟三弟妹他们生的。”
谢满月怔怔盯着她,半晌,先前的勇气似乎全部消失了般,像是不理解为何会遭到这般待遇,透着一丝惊慌。
她转身跪了下来,抬头看着谢老夫人,似乎是再忍不住委屈,扑簌地往下掉泪,没什么声儿就是让人看着心疼,“我明明……明明就是爹娘的孩子啊,为什么二伯娘说我不是。”
谢满月哭的十分伤心,断断续续的说着话,她扭头看许娘,哭泣中还带着一丝九岁孩童的惊慌神色,不明白为何会受到这般对待,一手抹着眼泪,似乎是想把自己缩起来,喃喃着,“又不是我要来的,呜呜呜……我要我爹娘。”
“好孩子,谁说你不是谢家的孩子,谁说你不是。”谢老夫人听着这哭声,一下被勾出了眼泪,尤其是满月哭着自己没爹没娘时,谢老夫人这眼泪也跟着止不住往下掉,孩子没了爹娘,她可是没了儿子儿媳妇。
“祖母,祖母,我要爹娘。”谢满月扑到了谢老夫人的怀里啜泣着,一会儿喊爹娘,一会儿喊祖母,小手紧紧攥着老夫人的衣裳一角,像是唯一依靠般,不敢松手。
谢老夫人拍着她的背,抱着她也跟着落泪,“我的乖囡囡,有我呢,祖母在呢。”
谢满月被老夫人心疼搂着,还仰着头,执意要个答案般,喃喃问,“我究竟……是不是爹娘的孩子,谢家……我想跟爹娘在一起。”
话音未落,谢满月身子一松,在谢老夫人怀里哭晕了过去,谢老夫人一声紧张的叫唤,屋子里霎时乱成了一锅粥。
正值这当口,门口传来一道沉稳洪亮的声音。
?
☆、013.你这个蠢妇
? 谢侯爷回来了。
他走进内屋看到的却是乱成一团的情形,妻子坐在那儿紧张的抱着怀里晕过去的孙女,地上还跪着一个不知身份的妇人,几个儿媳妇脸上神情紧张,孩子们更是不知所措。
“吵什么!”谢侯爷中气十足的声音一下震住了屋子里的混乱。
谢老夫人看到了进来的谢侯爷,轻拍着谢满月的脸,朝着谢侯爷喊道,“老爷,满月昏过去了。”
“来人,去林家把林老请来。”谢侯爷回来,屋子里仿佛是有了主心骨,谢老夫人急急的催促李妈赶紧派人去林家,这边的陈氏和范氏她们也都不出声了。
许娘还跪在那儿,何妈进来把谢满月抱进了屏风后搬出去前她住过的里屋,李妈扶起谢老夫人也去了内屋休息。
谢侯爷坐了下来,看着跪在地上的许娘,“你是何人?”
“回侯爷的话,奴婢是二姑娘的奶娘。”谢侯爷凝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震慑到了她,她微微颤颤跪在那儿,低着头。
“不是说老四从钦州一个村子里找来的,贫苦人家哪里用的起奶娘,谁找来的,都不经脑子想就带回谢家,带走!”谢侯爷高声呵斥。
许娘忙抬起头,哭过一场的脸上更是憔悴,“侯爷,奴婢是九年前夫人请的奶娘,二姑娘出生的时候就是奴婢照顾的。”
“是啊父亲,这是从钦州找回来的奶娘,九年前三弟他们到袁州,临盆前请了她来照顾孩子,当初袁州民乱,她抱着孩子和三弟他们走散了。”范氏在那儿笑着解释,经历了刚刚谢满月和谢老夫人抱头痛哭继而晕过去那一幕,她心面还有些发怂。
谢侯爷眯着眼看许娘,半响,声音还是沉沉的,“既然陈家人家是在路上捡到满月,那她的奶娘应该已经死了,否则你就该带着孩子回袁州回兆京,照顾不周还敢来谢家,老二家的,这就是你们找来的人。”
谢侯爷抬头看范氏,范氏这笑意有些挂不住了,谢侯爷一句话就定死了这个奶娘是故意丢了孩子,如今再上门来,倒像是范氏故意找茬。
“父亲,当初袁州城乱成那样,一个妇人带着一个孩子身无分文,确实是难过,她当时还生了病,没法喂养满月,再说满月早产时身子骨羸弱,她......”
“身无分文是你说的还是她说的,生了病没法喂养孩子是你说的还是她说的。”谢侯爷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不严厉却处处透着质问。
范氏惺惺的点头,“自然是许娘所说,儿媳又不亲眼见过。”
没亲眼见过,许娘说就信,当初谢仲衡把人带回来的时候却总是怀疑,说出去都觉得臊。
谢侯爷也不用范氏来告诉他刚刚屋子里发生了些什么事,谢老夫人身旁伺候的秋离一五一十的把事情和谢侯爷说了一遍。
说完后屋子里又陷入了一片安静,连着年幼的谢初涟都能感觉到祖父沉忍的怒意,她缩了缩身子往杨氏这边捱,只听谢老侯爷怒斥了一声,“胡闹!”
一只杯盏摔在了地上,砰的打破了屋子里的平静。
“作为一房主母,丈夫不好好照顾,孩子不好好教养,成天想着歪门子的东西,找来这么一个人说孩子是冒充的,你到底怀的什么心思!”谢侯爷拍着桌子,他这体魄,屋子里尽是他的斥责声。
范氏从未见过谢侯爷发火,她嫁入谢家十六年,最清楚的是自己的这个公爹脾气古怪,连着几个儿子都没见得多少亲近,平日里绷着个脸可从未像现在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