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青把收在地窖里的番薯捡着好的装了几块,不为了吃,想让她娘育了苗试着种种,家里那边儿连着闹了两年旱灾,今年或许能好些,便仍旱,地里种不了,院子里僻块地儿种几颗,井里的水浇些也能活,等番薯藤长出来,也就不怕了,好歹有口吃的能活命。
另外,拿出五两银子叫小五瞧着置办,别的也还罢了,就嘱咐他多买几袋子粮食捎过去,碧青是饿怕了。
过了九九重阳节,地里的麦子播了种,就到了一年里最闲的时候,寻里长王富贵家借了牛车,小五就启程了,两袋黍米,两袋麦子,装了足有半车。
碧青站在村头望着牛车晃晃悠悠的瞧不见了才回来,坐在灶房坐着发呆,都不敢想爹娘弟妹,一想起来就怕,怕那半口袋黍米坚持不到现在,怕不等着小五去,家里就伤了人口,心里想着,不知不觉就坐到了天黑。
忽的二郎跑了进来,碧青才回过神来,见大冷天二郎竟出了满头汗,怕他着了风寒,忙拿了布巾给他擦汗:“天冷了,还只管往外瞎跑,出了汗也不知道擦,回头又该病了”
二郎咧着嘴嘿嘿笑了两声,碧青擦了汗,又给他掸了掸身上的土,刚碰到他的手,就听见吸气的声儿,碧青皱了皱眉,就要拿他的手看:“手怎么了?”
二郎嗖一下把手藏到了身后,一迭声道:“没事儿,就蹭破了点儿皮儿,明儿就好了。”
二郎虽小,可也不是个娇气的小姑娘,平常干活破个口子,也没见他吭过一声儿,这都忍不住吸气了,哪会是蹭破点儿皮。
碧青不信,强把他的手拿过一看,不禁倒吸了口凉气,两只手都是血泡,有的血泡破了,在破了的血泡上又磨出了新的,这血泡摞着血泡,瞧着就疼,亏他忍得住:“这是怎么弄的?”
二郎闭着嘴不说,碧青想起这些日子,他天天跟着王富贵家的二小子往外跑,不到天黑不回来,若是跑出去玩儿,怎会弄得满手都是血泡,记着他总往柴火棚子里头跑,碧青转身就出去了。
到柴火棚子一看靠着墙根儿多了不少碗口粗的木头,平常用麦秸秆盖着,自己没在意,这会儿多了,自然露了出来。
碧青转头问二郎:“这些木头是哪儿来的?”
二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头都不敢抬了,半天才道:“那天在小三家听嫂子说他家那样的柴火经烧,暖和,就央求拴子哥带着我去砍了些,道儿不远,从咱们村头往西,走上两顿饭的功夫有个小山坡,林子里都是树,砍了当柴火刚好。”
碧青愣了愣:“这里有山?”
二郎点点头:“就在西边儿,听娘叫莲花山,咱家的院子洼,嫂子站在坑边儿的麦秸垛上往西边一望,就能望见。”
说起来,自从来了王家村,净琢磨怎么赚钱过日子了,连周围的地貌都没注意,没想到这里还有山,既然有山,碧青就更肯定坑里有泉眼,泉水的形成无非是地势高低形成的,有山就有水源,形成泉眼也不新鲜。
二郎见嫂子不说话,以为嫂子生气了,耷拉着脑袋不敢言语,碧青见他一副认错的样儿,不禁有些酸涩,十岁的孩子正是贪玩的时候,王富贵家的老三跟他差不多大,成天就知道在外头跑着玩儿,二郎却已经帮着自己撑起了一个家。人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果真如此,只这孩子却受苦了。
去屋里拿了针线笸箩来,把二郎拽进灶房,拨开灶膛里埋着的火,塞了两把柴火,等柴火着起来,就着亮儿,拿针把血泡挑了,用粗盐水消过毒,寻了两条麻布给他裹上,交代他这两天别碰水,也别干活。
见大郎眉眼闪烁,碧青道:“那些木柴配上麦秸秆就够咱家一冬烧的了,等明年麦子收上来,还愁没柴火吗。”说着,想起什么:“我前两天教给你的字可还记得?”
二郎急忙点点头,顾不得手上裹着麻布呢,捡了一根儿柴火棍就在地上写了一起来,一笔一划写的异常认真,一边儿写一边儿说:“这个念人,人从中间加一横念大,大字上面盖个顶儿念天,这一撇把天捅破了就念夫。”说完抬起头看着碧青,目光比灶膛里的火还亮。
碧青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二郎真聪明,这几个字别忘了,明儿嫂子再教给你几个。”二郎欢喜的点点头,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有识字的一天,村子里日子最好的王小三家,都请不起先生,自己竟然能识字。
记得爹还活着的时候,领着自己去县城赶大集,路过县城里的学堂,趁着爹不注意,溜进去爬在窗户口瞧那先生教写字,跟自己一般大的小子,一个个坐在板凳上,低着头,划了几道,就成了字,自己心里头羡慕的不行,正想再看,却被先生瞧见,大声喝骂了一声,吓的自己从窗户上跌了下来,屁股生疼,给他爹扭着耳朵出了学堂手:“念书做学问就不是咱庄稼人能想的事儿。”
可现在他也能识字了,他想识字,他想跟嫂子一样,二郎不懂太多道理,可他就知道嫂子是自己见过的人里最厉害的,能用两块破麻布就把坑里的浑水变成甘甜的清水,能种出好吃的番薯,让城里的大官坐着马车来家里,还会画花样子,画的跟真的一样,好看的不得了,做的饭更好吃,每次自己都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还会做香甜的麦芽糖。
二郎问过嫂子,怎么知道这么多,嫂子说书里都有,二郎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跟嫂子一样,所以,学的异常认真,他要记住这些字,嫂子说字记得多了,就能看书。
这么想着,又一笔一划的写了起来,碧青见他认真写字的样子,点点头,她深信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哪怕不科考做官,认识字总是有用的,尤其,二郎这样好学的孩子,更应该念书,没有机会,不能上学,自己可以教吗,即便自己程度不堪为人师表,教二郎识字也能胜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消遣了,免得日子长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写字了。而且,生怕二郎记不住,用了便于记忆的法子教他,这样应该比死记硬背要强的多。
不管二郎,锅里添了水,一边儿做饭,一边儿琢磨怎么从王富贵手里买下坑边儿那几亩地,以前是手里没钱,不好张口,如今衙门奖的十两银子,除了给小五的,自己手里还剩五两,不知道够不够,或者明儿去他家扫听扫听。
想着就干,转过天儿,吃了早上饭,碧青就奔着里长家来了,这个时候念书的人少,这样的乡屯里,能认识几个字就了不得了,谁不高看一眼,自从知道碧青识字,两家走的越发亲近起来,自家五亩地里的麦子种就是王富贵家两个大小子帮着播下的。碧青也常做些吃食给里长家送过来,这人情没有总一头的,有来有往才能长久。
因为跟里长家交好,村子里的人也不敢再欺负,就算青山家的泼妇见了何氏,也颇热情的打招呼,可见无论什么时候,人都不能穷,人穷了就让人瞧不起,就得挨欺负,只有富裕了,才有舒坦日子。
碧青来的时候,王富贵不在,只王富贵家的带着大闺女做针线活儿呢,下个月初八是她家大丫头桃花的好日子,这会儿正是忙活的时候。
见碧青来了,桃花忙让着碧青在炕头坐了,扭身出去把灶里温着的水舀了一碗端过来:“大郎嫂子喝水。”
碧青接过来喝了一口,瞧了眼炕一头新纳好的鞋底儿,拿过来瞧了瞧:“怪不得婆婆总夸桃花的针线,倒真是手巧,瞧这鞋底子衲的多密实。”
桃花脸有些红:“大郎嫂子的花样子画的才好呢。”
她娘笑道:“这话可是,你大郎嫂子是个识文断字的女先生呢。”
碧青客气了两句:“下个月就娶了,预备的可都齐全了?”
一说这个,桃花咬了咬唇,小脸有些不欢喜,她娘道:“全倒是全了,只是当天上轿穿的鞋还没着落,挑了几个鞋面儿都不合大丫头的心思,嫌花样儿俗气,也不知要个什么样儿的,要我说啊,就是瞎折腾。”
碧青笑道:“一辈子的大事,挑拣些也应该,我这儿倒是有两个样儿,妹妹瞧瞧可过得去眼儿。”说着从挎篮里拿出两张花样子来。
桃花接过去一瞧,眼睛都弯了起来:“倒是大郎嫂子画的样儿好,前次跟我娘去冀州府都没见过这样新鲜的呢。”
桃花娘瞧了瞧,也高兴的道:“可真是,瞧这上头的草虫儿跟活了似的。”
碧青道:“这是蝈蝈,这个样儿,还有说法儿,唤喜叫哥哥,婶子别瞧这样儿简单,寓意多男呢。”
一句话说的桃花满脸通红,说了声:“嫂子坐着。”拿着样儿跑出去了,碧青不禁好笑,这脸皮儿也太薄了,一句多男就害臊成这样,要是搁现代还活不活了。
想的过于出神儿,连桃花娘道谢的话都没听见,直到听见桃花娘说水坑边儿上的地,碧青才醒过神儿来:“婶子说什么?”
☆、第16章
桃花娘道:“你富贵叔早看出来,你惦记坑边儿那两亩地呢,你今儿来可是为了这个?”
让人家一下道破自己的心思,碧青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呐呐半天没说出话来,倒是桃花娘笑了一声:“你也不用如此,虽说你公公没了,大郎也没家来,可咱娘俩投缘,自打你嫁过来,两家就亲近了,在我眼里,大郎就是侄儿,你就是我侄儿媳妇儿,你一天就去坑边儿的地上好几趟,我跟你富贵叔怎会瞧不出来。”
尴尬过去碧青也大方起来,本来也不是偷偷摸摸的事,笑着说:“我还不知道呢,原来早落在婶子眼里,倒叫婶子笑话了。”顿了顿又道:“以前家里头穷,饭都吃不上,也想不到这么多,如今手里有了两个闲钱儿就搁不住了,当初为了给公公治病,卖了家里的地,我婆婆一直放在心里,我想着多少买一亩两亩的回来,婆婆心里也能好过些。”
桃花娘叹口气:“倒真是个孝顺媳妇儿,不是我不应你,实在是不敢害了你,要说这事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儿,那两亩地是种不出庄稼的盐碱地,先头家里的老宅塌了,要盖新房,本打算在哪儿盖,你富贵叔就请了个风水先生来瞧风水,不想风水先生一来就说那块地不好,寻常人压不住,若是盖了房子,恐要见哭声,你富贵叔不信,叫了人起地基,地基刚起来,桃花的爷爷奶奶就没了,后来才从那边儿挖土烧砖,在这边儿起了新房,坑边儿上的住户也都搬走了,到后来就剩你一家没挪动,那两亩地不值什么,只怕会害了你。”
其实,这些事儿碧青早就知道,小五一早就跟自己说过了,听了小五的话,碧青才明白,为什么村子里白搁着这么个水坑,却没人来,就算坑里的水不能吃,洗洗涮涮的总方便吧,可一个人都没有,甚至,有时看到村民从村头过的时候,还刻意绕个远,也不想靠近水坑。
碧青是不信这些的,世上哪有什么鬼神之说,所谓的吉凶也是自己吓自己,那个风水先生估计就是个骗钱的,王富贵的爹娘死了,也是凑巧,不过这样才好,没人跟自己抢,而且,价格也不会太高。
至于桃花娘说的盐碱地,可以改造,最简单的法子就是种树,可以种最容易成活又可以成材的,例如杨树。
想到此,忙道:“我出生的时候,娘给我算过命,说我是上上大吉的命数,万邪不近,我不怕什么凶地,婶子就跟富贵叔商量商量个价儿吧。”
送走了碧青,等王富贵一回来,桃花娘就忙道:“今儿大郎媳妇儿说她小时候批过命,是个上上大吉的命数,万邪不近,不怕凶地,这话别人我再不信的,若是她,倒信了七八分,咱们可是眼瞅着过来的,她嫁过来之前,大郎的爹没了,那么个结实的人,说病就病,说没就没,再说二郎,那场病闹得多吓人,郎中都说不成了,可大郎媳妇儿一嫁进来,二郎的病就好了,村里可都说她是福星呢。”
说着,偷眼打量丈夫的神色,见他犹豫不定,话音一转,又说起了家常:“等大丫头出了门子,大虎就该定亲了,拴子也大了,拖不了几年,这房子还得盖一处才成,这哪儿不得要钱,坑边儿上那两亩地,闲着也是闲着,既然大郎媳妇儿非要,索性卖给她算了,大郎媳妇儿有福,想来压得住。”
王富贵还是有些犹豫,可一想老婆的话,又觉有理,大郎媳妇是福星这件事,他可也是深信不疑,想着便点了头。
桃花娘见丈夫应了,忙乘热打铁:“既然应了,总的有个价儿吧。”
王富贵摇摇头:“十里八乡谁不知那是凶地,那两亩地白给都没人要,你跟大郎媳妇儿说,叫她瞧着给吧,多少都成。”
转过天儿,桃花娘就去了碧青家,人家厚道,碧青也不想太占人便宜,把剩下的五两银子一股脑塞给了王富贵家的。
她问过小五,这年头最肥沃的良田,也不过五六两银子一亩,就算没有凶地之说,王富贵家的两亩盐碱地,也值不了几个钱。
庄稼人靠的就是地里的收成,什么都种不活的地,一文不值,五两绝对不会让王富贵吃亏,桃花娘心里也知道值不了这么多,却瞧着银子实在眼热,虚虚的推辞了两句就收了。寻了中人来,过了地契,水坑包括水坑边儿上的地就归了碧青。
碧青买地的事,事先跟婆婆打过招呼了,不然,碧青也不敢如此大包大揽的做主,碧青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这个时代人们对吉凶神鬼相当在意,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观念,对于风水看的极重。
自己的婆婆何氏也不例外,经常嘴里念着祖宗保佑菩萨保佑的人,哪会是个无神论者,之所以没拦着,是对自己的信心战胜了对凶地的恐惧。
想想也是,即便知道水坑是凶地,娘俩不一样喝水坑里的水吗,说句最白的话儿,两只脚已经踩在泥地里拔不出去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
地攥在手里,碧青心就踏实了一大块,三口人一起,赶着上冻之前把地翻了一遍,施了基肥,平好,就等着来年开春,种下杨树苗就成了,接着就该收拾着过冬了。
庄稼人的冬天不好过,地里头没了青儿,就靠着囤下的萝卜咸菜下饭,这还是好的,之前碧青没嫁过来之前,何氏母子的冬天更难过,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哪还敢奢求别的。
碧青却不想一冬天都吃萝卜咸菜,故此,一早就晒了菜干,制作菜干最简单,豆角,茄子,白菜,丝瓜,南瓜,就连番薯藤都成,切好,洗净,院子里拴绳子吊着也成,地上铺了苇席子晒也成,总之就是脱水,水份没了,再放到干燥的地方挂起来,吃的时候洗干净,往锅里一扔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