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过午晌后,各家女眷已陆续到齐。
顾婵和章静琴、冯鸾等十几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一起在牡丹园的水榭里商量着行花令。
这是些人里头年纪最大的要数冯鸾了,玩伴不光看家世,也看年纪,再往上十五岁已经及笄的姑娘自有另外的小圈子,是不和她们这群黄毛丫头厮混的。
人多嘴杂,好一阵才商量出规则,又着丫鬟取来琴和蹴鞠球大小的绢花,刚准备停当,永清卫指挥使家的三姑娘梁桂英姗姗来迟,“对不住各位,我来晚啦,刚才同母亲一起见了安国公夫人。”
落座后又问规则。
章静琴抢着答:“花落谁手则谁人吟诗一句,为应节其中必有春字和花名,误则罚酒。”
“是自己作的诗么?”梁桂英又问,“我可没有你们那么好文采。”
“别人的诗有什么意思,又不是黄口小儿,左右不过几个字,难道还攒不出来么?”章静琴一迭声反对。
有人附和她,也有人觉得可以降低难度,一时间又争执不休。
最后是冯鸾出来打个圆场,“大家不过一起凑个热闹,又不是考举子。”终于说定引用先贤诗作也没问题。
丫鬟蒙眼弹琴,那朵绢花在众人手中转了几个圈,基本每人都轮过一遍。
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梁桂英不善吟诗作对,偏她轮到的次数最多,先头几次还能应付,后来用过的诗多了,又不能和别人重复,第五次轮到时,她期期艾艾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家齐刷刷地盯着她看,也有人叫响,“罚酒!罚酒!”
梁桂英好强,犹自不肯认输。
正僵持着,忽听朗朗传来一句:“铜雀春深锁二乔。”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俏生生站在游廊,身穿艾绿绣忍冬纹对襟褙子与蟹壳青卷草花马面裙,双垂髻上簪着华胜,容貌十分秀美可人。
这般品貌,又识文断字,显是读过书,是哪家的小姐?为何从前没见过?
可她孤身一人,没丫鬟跟着,手上还抱着一盆二乔,做派又不像大户人家的小姐。
那姑娘看大家探究地看她,也不羞不惧,落落大方地微笑回望。
“你是谁?”梁桂英问,语气不善,虽她没吟诵得出,也不高兴叫旁人抢了风头。
顾婵却知来者何人,正是郑氏的女儿江怜南。
这是顾婵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她,比前世早两年,情景也全然不同。
江怜南未及答话,已有青衣的婆子从月洞门里走出来拉她,“拿到花了怎么还不快过去,夫人那边等着呢。”
“还以为谁家的大小姐呢,原来不过是个下人,真是山鸡装凤凰。”梁桂英讽刺道,损起人来她可利落得不行,一点也不词穷,“她规矩这么差,主人家一定是个破落户。”
梁桂英口没遮拦,丝毫不知道自己连布政使顾大人一家也骂上了。
章静琴与顾婵相熟,常在她家中出入,自然见过刚才那婆子。她有心回护顾婵,再加上看梁桂英不顺眼,嘴里啧啧有声,故意揭短道:“这年头有人学问还不如下人。”
“你说谁?”梁桂英怒问。
“我也好奇是谁啊,”章静琴卖着关子,“哦,原来是个泥腿子。”
这一句真真戳中梁桂英的痛脚。
梁桂英的父亲梁三出身农户,少年时遇到荒年为求活命投了军,好在他人机灵,从最低的职位一步步靠军功爬上来,现今做了卫指挥使,别人给面子称一句英雄莫问出处,其实背地里没少议论泥腿子也有因缘际会风云变的运道,那都是鄙视不屑又尖酸刻薄的闲话。
因此梁家人最听不得“泥腿子”三个字,梁桂英又是个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章静琴话音才落,就被她扑过来撕打。
在座的全是高门贵户深闺娇养的女孩子,哪里见过人如此撒泼,一时间全愣在那处不知怎么办好。
还是丫鬟们反应快,有几个凑上去拉架,全被梁桂英推开跌坐到地上。
梁桂英力气大,章静琴也不是善茬,她小时候身体不好,为了强身健体练过两年拳脚功夫,这会儿子一点不留全往梁桂英身上招呼。
两个人都吃了对方的亏,也更加发狠,只听哐啷一声巨响,竟是扭在一起撞坏了栏杆跌进池塘里去。
好在那池塘不深,才没膝盖而已,人是无大碍,只是全身湿透,梁桂英发髻散开,发丝凌乱地糊了半边脸,章静琴襦裙撕掉一片布,鹅黄的丝罗正挂在身旁的荷叶上,俱是狼狈不堪。
不过总算住了手,只是狠狠盯着对方。
梁三下属指挥同知家的方舜华,还有冯鸾,赶紧吩咐丫鬟,分别拉了两个人上岸,顾婵解下自己披的夹缎斗篷给章静琴系上,各自回房梳妆整理,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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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房里,章静琴已洗过澡,换过干净衣裳,手里捧着热姜茶,边喝边念叨:“最见不得这种人了,说白了不过靠父荫,自己半点本事没有,还嚣张跋扈……”
“好了好了,”冯鸾打断她,“又不是什么好人好事,你还忘不了了。”
其实冯鸾也看不惯梁桂英,只是她性子比较沉静,所以没有当着梁桂英表现出来而已。
勋贵人家正经的做派是不刻薄下人的,下人犯错以事论事,可以打可以罚,甚至直接发卖掉,却不兴在言语上侮辱,因为那样丢的是做主人的脸面,传开了也叫同等人家瞧不起,没出阁的姑娘如果这样给外人知道,将来说亲都说不上好人家。
顾婵也一样不喜,再想想关于梁桂英为人的传言,问章静琴:“你不怕她找伯父伯母告状么?”
章静琴满不在乎道:“才不,我娘从来都是护短的,我爹嘛,反正他派人传信给我娘,今天他不过来了。”
丫鬟正拿帕子绞干章静琴头发,力气不慎使大了,她皱了皱眉,吩咐换成熏炉,又继续道:“他今天比我还倒霉。”
章静琴的父亲章和浦是幽州府的提刑按察使,同顾景吾一样属于三司之一,今早也同样照例去靖王府侯见,谁知靖王心血来潮,命大家一同前往百花园赏花议事。章和浦才进王府,还没坐稳,便又返出来上了车。
车才起行没两步,就撞了个大姑娘。
说撞也不确切,因为据车夫说她是自己扑过来,害他都躲都躲不及。
大姑娘口口声声喊着冤枉,求大人伸冤。
章和浦问了几句,原来不过是通州县里偷鸡摸狗的小事,此等事自有知县开堂审理,再不行还有知府呢,按理说怎么也不用堂堂正三品按察使大人亲自出马,可靖王殿下就在旁边冷眼看着呢。
虽说朝廷命官任用不归藩王管,但人家到底是皇帝的亲儿子,在皇帝面前随口一句半句,搞不好就是他后半辈子前途的关键,章和浦不过四十出头,还盼着有朝一日做京官呢,因此不得不亲力亲为一番以求表现。
“他这回肯定得忙好多天,就算知道也顾不上教训我,左右不过叫我娘来管教,结果都一样。”章静琴得意洋洋道。
章静琴说的轻松自在,顾婵也对京郊的小案不上心,她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很多,一忽儿是江怜南,一忽儿又是韩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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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的百花宴得到众人交口称赞,安国公夫人甚至要求见一见煮出佳肴的能人。
能得安国公夫人垂青,这样好的机会不能浪费,宁氏派人将江怜南带了上来。
在幽州,安国公府是仅次于靖王府,第二尊贵的人家。当年靖王小小年纪初上战场,便是给安国公做副将,可以说是他教出了如今战无不胜的靖王,而且靖王对他的敬重也人尽皆知。无形中更提高了安国公府的地位。
安国公夫人四十有余,模样甚是慈祥,见了江怜南便问:“好孩子,听说百花宴的菜品是你想出来的?”
“不全是,早前我先草拟一份,其中不合适的我家夫人指出来并且替换掉了。”江怜南答得非常诚实。
不贪功,不诿过,安国公夫人对江怜南又多三份好感,问了她很多话,其中自然包括她的身世。
江怜南全都答得不卑不亢。
安国公夫人赏了她一对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子,出手大方,令人惊叹,即便这样,江怜南依旧表现得体,不由叫人再高看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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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后,好动的小姑娘们还有最后一个活动,提着花神灯在花神庙附近巡游。
花神庙就在百花园门墙之内,日落开宴前,百花园已清过场,除了延寿寺的僧侣,以及宾客名单上的幽州勋贵外再无闲杂人,安全无虞,自然可以放心游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