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以为这帮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们打理起宅子来定然会有所懈怠,且必然照管不周。似乎这一点上,他们与不喜女红却能够专注学习缝衣服的卫初阳有异曲同工之处。
卫夫人忙着指挥丫环们归置东西,派婆子上街采买果蔬肉菜;卫初阳忙着与老兵们谈天说地,听他们各自在战场之上的经历,当时战况天气都细细问起,说不定下一次与章回之交手,也有能用得上的地方。
而卫佑早在入城之时就去宫里求见了,连家门都不曾入。
这一夜的卫家老宅子里,还是十分平和的。
卫佑还未从宫里回来,跟去的侍卫传话,宫里有宴,将军恐怕要晚些回来。
卫夫人带着一儿一女吃饭,席间女儿吃的风卷残云,儿子数着米粒细嚼慢咽。
“阳儿,你就不能吃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倒也不能说卫初阳吃相难看,她下筷子的频率也不快,而且并非吃的很狼狈的样子,相反她的吃相甚至还称得上赏心悦目。但速度太快,一眨眼她碗里的米饭就空了。
简直是个半大小子的吃饭速度。
卫初阳眨眨眼,知道这是自己的吃相被亲娘嫌弃了,再看卫华那数米粒的吃法,她忍不住嘲讽:“这小子的吃相跟个姑娘家似的,穿上裙子戴上花儿就可以出嫁了!”难道她不漠视卫华,但出口的话却绝非友善。
无端躺枪的卫华端着大半碗米饭,连菜都不敢挟了。
他也听出来姐姐贬损的话,心里委屈,眼眶里就带了几分泪意。
卫初阳一见他这模样,肚里就来气。
他若生来是个小爆脾气,听到卫初阳的话跳起来跟她理论,卫初阳大略还会觉得他颇有几分小男子汉的气概,大概也没这么讨厌他了。但他每次都是眼带泪意,从小到大都要往卫夫人怀里缩,不知为何,卫初阳压根就没办法对他友善起来。
更不论他的出身那么的见不得人。
卫初阳倒不觉得他娘是丫环,他就出身卑贱了,只是单纯因为他娘爬床这事儿太过无耻,而对他难以生出喜爱之情。
谁会对一件丑闻衍生出来的副产品心怀喜意呢?
卫夫人“咚”的一声将碗砸到了饭桌上,儿子与女儿这下终于都消停了。
卫华是睁着一双泪眼受了惊,卫初阳却默默的转过头……又添了一碗饭。
卫夫人简直觉得昔年她执意要嫁卫佑,她娘的话一点也没说错。
“……咱们这样人家,哪有闺女嫁武夫的?武夫说得好听身有功名,说的不好听,粗蛮不知礼。你此时还觉得自己有教养,若是跟个粗蛮武夫一起生活个几十年,到时候恐怕也成了个粗蛮刁横的妇人,又哪里还记得娘亲曾教过你的礼仪呢?”
她原本也算得上温柔知礼,可是自从生了卫初阳,在养大她的这十几年时间里,被这丫头一次次挑战底线,最终到了今日,她连原有的仪态也保留不住,时不时发一回脾气。
原来她娘真的没有错。
尤其是回到长安,卫夫人近乡情怯,想起昔年与娘家决裂,最终嫁给了卫佑,追随他远去凉州。如今一别多年,到了长安她却连给娘家报封信的勇气都没有。
就算是卫佑如今擢升二品,她也是钦封的二品诰命,可是比起娘家世代书香,武将家眷到底有失底蘊。
卫夫人想至此,饭也不吃了,坐在那里就开哭了起来!
反正已经失仪了,反正已经发脾气砸碗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哭个痛快……
卫初阳没被她娘砸碗吓着,反被她娘亲大哭的模样给吓着了……
☆、第六章
驻边武将回京,家中世代武勋,近来又立过赫赫战功,因此卫佑见完了真宗帝,便去领宴。
卫佑只是在陛见之时跪着回了几句话,出来便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打了胜仗,父亲为国捐躯,多少年没回过长安城,但真宗帝的态度可算得上极为冷淡,连句热乎话儿都没有。与圣旨之上的花团锦簇赞赏有加全然不同。
卫佑在心里猜来猜去,也没个结论。
他往领着自己去参宴的小宦官手里悄悄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那小太监正是麟德殿里跑腿的,人特别机灵,这种好处也没少拿,立刻便唉声叹气的安慰他:“将军有所不知,自打去年秋天,宫里的梅妃娘娘没了,陛下就提不起精神,一直在养病呢。”
卫佑总算明白真宗帝那副病恹恹的原因了。
他长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他惹出来的圣怒,那就没所谓了。
小宦官拢着袖子将荷包摸了又摸,猜测着里面沉甸甸的东西是金的还是玉的,暗想当武将的大约比文官们要豪爽些,说不定就是个值钱玩意儿。心中高兴,就又神神秘秘奉送了个消息给卫佑。
“皇后娘娘近来十分喜欢召集各家夫人贵女进宫赏花呢。梅妃娘娘去了,陛下身边总还要有人陪伴的。”他略有深意的瞧一眼卫佑。
对方若是明白人,此刻必定极为感激。
等了一会儿,没在卫佑脸上发现感激之类的情绪,小宦官颇为失望:到底是带兵打仗的,于朝中之事上就少了些灵透劲儿!
卫佑直等进了开宴的春熙殿,才醒悟了过来:感情这是小宦官在向他暗示,宫里要添新人了,他家若有闺女就赶紧走皇后的路子。
他暗自失笑:自家闺女若是进宫,就她那无法无天的性子,也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卫将军这是笑什么?”
兵部侍郎夏蘊成迎了上来,卫佑便上前与之打招呼。
他与夏蘊成也算得少年相识,交好一场,违暌多年,正好就京中之事多聊一聊。
等到宴开,却只有太子主理,不见真宗帝露面儿。
与卫佑左近的大人们都纷纷表示:自从梅妃娘娘没了之后,大家都习惯了在各种场合不见真宗帝,就连递上去的奏折上有时候也只有骠骑大将军的批复。
习惯就好。
卫佑听着新鲜,还没听过哪一位大将军能得圣上如此看重,竟然连折子也批复。也不能怪卫佑的消息滞后,卫家多年都在河西府与西辽人苦战,与京中风云是半点边都不沾的。
得左近同僚科普,他才明白如今朝中权势日盛连太子都能压一头的,却原来是真宗帝身边的太监。
这件事太过稀奇,卫佑装了满腹的疑问,准备回家先跟卫夫人提点一下,进门就瞧见了卫夫人两只肿成桃子的眼睛。
“夫人这是怎么了?”
他的目光从卫夫人脸上扫过,很快便直逼卫初阳。
卫初阳本来想说“不关我事”的,不过想想卫夫人在餐桌上哭的惊心动魄,撕心裂肺,已经暗自检讨了好几个时辰是不是自己的错,虽然还没找到原因,也只能默默背了这个黑锅,尴尬一笑便溜了。
——有人接手安慰,她正好可以下场了。
卫初阳平生不爱流泪,更怕遇上大哭的妇人。尤其是卫夫人的眼泪。
还是卫佑了解卫夫人,知道也许回到长安触动了卫夫人思家的情肠,安慰起老婆来也驾轻就熟:“……要不改日我往岳父府上递个帖子,咱们也带着孩子去瞧瞧岳父岳母?”
卫夫人想起那年与家中绝裂,扭头扑进卫佑怀里又呜呜呜的哭了起来……
到底因为卫夫人这一哭,卫佑忘记了提醒卫夫人宫里的事情。他才回到长安,忙着去适应新工作,天没亮就要起床去上朝站班,回来还得去工部跟那帮工匠们讨论武器。
这几年大周边境都不太平,西辽是打退了,但东辽,吐蕃,海寇……总有打不完的仗似的,兵器的改良全靠一帮工匠们不过关,还得是上过站场的将士们更有建设性的意见。
这也是工部尚书为何在他第一天上朝就跟兵部借了他去的原因。
卫夫人到底也没敢亲自上娘家的门,派了四个体面的婆子,准备了四抬礼物送往娘家,结果……婆子们怎么去的就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