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过去也不这样,都是在冷宫的日子捣腾出来的。永巷的夜晚是没有尽头的,一入夜,她便能听见那些疯女人的鬼哭狼嚎。细细想来自己也算是个幸运的,入宫时皇帝已经病倒,自己又封了贵妃,免过了同那些嫔妃争宠的艰难路子。
更何况,还有权倾朝野的东厂督主时时照拂。
脑子里滑过一张人脸,陆妍笙拿起桌上的檀木篦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梳头,嘴角扯了扯,对着镜中的年轻姑娘挑起个冷笑。
紫禁城看似富丽堂皇绮丽无比,腌臜鄙陋的事情多得很,她和那人就是其中之一。其实也怪她自己,如果不是太年轻太嫩,堂堂沛国府的千金小姐,怎么可能被一个阉人搅乱一池春水?
尽管,严烨的样貌身量是她见过的男人里最好的,饶是皇亲贵胄里也寻不出他那样挺拔漂亮的模样。不过又怎么样呢?旁人唤他一句厂公督主都是畏惧着他的身份手段,剥开一切光鲜身份还不就是个太监?
陆妍笙的眼睛里透射出丝丝轻蔑,却不是对严烨,而是对自己。
双手蓦地收紧,她死死咬住了下唇。
世上的人该有多愚昧蠢钝才能傻到她这个地步,恐怕天下再找不出她这样的蠢货了吧!上一世竟然会对一个太监生出感情,虽然只是懵懵懂懂的一丁点,却也足够令她恶心自己一辈子!
这时房门开了,一群年轻俊俏的丫鬟鱼贯而入,手里捧着洗漱梳妆的物什。玢儿走在最前头,朝她稀奇地咦了一声,“今儿个是怎么了,小姐竟起得这样早?”
另一个模样机灵眉眼灵动的小丫鬟回过去,“瞧玢儿姐姐说的,倒像是咱们姑娘平时起得多晚似的。”
陆妍笙莞尔,当年自己年纪小,平日里性子又活泼,在丫鬟们面前甚少摆小姐架子,是以一众丫鬟也不怕她,整个松风园平日里总是热热闹闹有说有笑。这样的日子真是太久不曾有过了,随着她入宫,封贵妃,日子一天天过去,年岁一天天渐长,闺阁时的活泼性子也收敛了起来,变得盛气凌厉。
想着又觉几分悲凉,她心里叹了口气。
一众丫鬟口里说着话,手里的活计却也没落下,玢儿上前替她卷起了袖子,其余丫鬟有端盆子的,有打香胰子的,伺候得有条有序杂而不乱。
少顷,洗漱毕了,陆妍笙坐在了杌子上任玢儿为她梳头。缤儿捧着托案呈到她面前,上头摆放着各色各式的首饰珠花。她随意地望了一眼,想着今儿是去道贺,便选了一个白玉嵌红珊瑚珠子双结如意钗和碧玺香珠手串,以及一副紫瑛坠子。
梳妆妥帖,玢儿望着镜中的妙人笑盈盈道,“小姐长得真好看,整个临安寻不出第二个。”
妍笙瞪了她一眼,嗔道,“就会拍马。”
外头传来一个丫鬟的声音,传道,“棠梨阁的顾嬷嬷来了。”
她心头一沉,赶忙道,“怕是母亲来催了,去,将披风取来。”
玢儿连忙取过一件云锦累珠披风给她系上,又从缤儿手里接过小手炉递给她。将将收拾妥当,便见一个笑容满面的妇人撩开帷帐走了进来。
“顾嬷嬷,我已经好了。”陆妍笙朝她笑了笑,说道,“别让父亲母亲等急了,这就走吧。”
顾嬷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只见大姑娘一身装束喜庆却不张扬,得体又俏丽,顾盼皆有万般姿态,脸上的笑容便愈发地灿烂,乐呵道,“奴婢就说,大姑娘是何等人物,怎么拾掇都是没得挑。”
原来是怕自己穿着不得体,特地让人来把关?陆妍笙心头一沉,忽地便觉出了几分不对头。
上一世也有这桩事,当时自己还没怎么细想,只以为是母亲怕自己穿着打扮不合适,如今经历过上辈子那一遭,她的心眼儿早就多了八百个。今儿个是瑞亲王小世子的白天宴,请帖东厂也有,那时候严烨也是去了的……
陆妍笙面色忽地一变,心中立时明白了几分——再过些日子便是世家女入宫选秀,恐怕是父亲要让严烨这个考官先见见自己这个陆家小姐,自然希望能有个好印象。
“大姑娘,怎么了?”顾嬷嬷看着她的脸色,试探道。
陆妍笙这才回过神,心中细细有了些打算,面上却一丝不露,只淡淡笑了笑,回道,“这就走吧。”说着便领着玢儿跟在顾嬷嬷身后走了出去。
外头雨已经停了,雪虽未停却也小了许多。
沛国府外头早已备好了四顶八抬大轿子,小厮们恭恭敬敬地立在轿子周边,陆元庆和秦夫人前前后后地上了轿子,习大郎远远朝府门里望了望,瞧见三个人影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
中间的人影身段儿苗条修长,美莹莹的一双眸子晶亮,瞳如墨玉,细微的风雪拂过去,姑娘的双颊似乎是冷着了,微微泛着些粉红,端是一派流丽清华。
步子一动便朝妹妹走近几步,语调里头有些责备的意味,“愈发不懂规矩了,让爷娘好等。”
陆妍笙随意地瞥了一眼陆彦习,并不怎么想搭理他。分明是嫡亲的兄妹,性子却和她有天壤之别,将父亲文臣的迂腐劲儿继承得点滴不落。不过只比她年长了三岁,平日里却老喜欢端出父亲的架子管她说她,真是忒烦人。
“大兄请吧。”她掖了掖手做出一个恭敬有礼的姿态,朝轿子比了请。
习大郎被她的这个举动气得说不出话来,又有些无可奈何,只得哼了一声弯腰钻进了轿子。
望着兄长气不打一处的表情,她抿嘴笑了笑,有些小得意。玢儿弯下腰替她打起轿帘,大姑娘这才施施然进了轿子,却忽地又想起了什么,从轿帘子后头探出一颗小脑袋,朝玢儿道,“这回倒是奇了怪了,妍歌竟然没闹腾。”
玢儿的眼中透出几分讥诮来,嗤道,“上回江姨娘让夫人给收拾了一顿,自然要消停些时候。”
说起这陆妍歌,那也是沛国府不得不提的主儿。陆元庆的夫人是秦氏,膝下有彦习和妍笙两个孩子。这陆妍歌是妾室江姨太的女儿,生得同妍笙有三分相似,如今不过十三的年纪,也是个美人胚子。
不过,可别看这个二姑娘年纪小,名门贵胄家的孩子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儿,争宠使坏样样来。江氏脑子好使模样漂亮,很讨沛国公的喜,连带着这个二姑娘也受宠,虽说吃穿用度仍旧不能同妍笙比,但是心性却高得很。
她坐在轿子里头颠来颠去,忽而记起了妍歌十三岁生辰时被她偶然听见的一番话。
“妍笙是沛国府的小姐,我也是沛国府的小姐,她是沛国公的女儿,我也是沛国公的女儿。凭什么她吃的穿的样样都得比我好?还不就是仗着自己有个好娘,成日里上房下河的像个野丫头,哪里有我的这份儿金贵?”
妍歌说这番话时的表情她至今都记得,三分嫉妒七分自卑,这个二姑娘后来的结局呢?妍笙回忆了一番,嫁进了江陵侯府,夫君是庶出四房的公子,还是个瘸了腿的。
思及此,她不禁又幽幽叹出一口气。
说来这个二姑娘和江姨娘也真是太傻了,安安生生地过太平日子有什么不好?非得和她们正室一脉对着来,最后又捞着什么好果子了?
这么一路想着想着,抬轿子的八个轿夫却已经停了下来不再往前走,又听见外头的一个小厮呼道,曰:“落轿,瑞王府至——”
玢儿打起轿帘朝她笑盈盈道,“小姐,瑞王府到了。”
她哦了一声,动了动身子抚上玢儿的手,弯着腰从轿子里头钻了出去,抬头一看,便见前方挺着一道金柱大门,那就是瑞王府,又见府门前立着一个笑容满面的中年人,身量高大挺拔,容貌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俊朗,一身宝蓝色律紫团花茧绸袍子,不怒自威。
陆妍笙心头一沉,双手不自觉地发起抖来——就是这个瑞亲王,害得上一世的陆家家破人亡!
玢儿见她脸色苍白,关切道,“小姐,怎么了?”
……冷静下来。
陆妍笙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头翻腾的江海压下去,微微摇了摇头,接着便听见母亲在唤自己的名字。不由抬头看去,却见父亲已经和瑞亲王笑容满面地寒暄上了。
这个世道,人谁不是戴着面具做人,尽管心里恨不得把对方扒皮抽筋,面上已然能做出一副亲切挚友的假样子。
心头这么思量着,她面上却揣着一抹得体端庄的笑容,款款走上前去。
沛国公笑得合不拢嘴,朝瑞亲王道,“王爷,这是小女妍笙。”说着便招呼妍笙过去,“妍笙,还不见过王爷。”
她朝前走了几步,微微福身柔声说,“见过瑞亲王。”
“笙姐儿都长这么大了,”瑞亲王也是笑盈盈的,朝妍笙细细望了望,赞叹道,“国公真是好福气,令嫒真是天人哪。”
听了这番话,秦夫人脸上隐隐浮起一丝骄矜。想她当年也是四家里大名鼎鼎的美人儿,妍笙是她的亲闺女,模样自然不必说了。
一众人谈笑风生地往府门里头走,刚刚绕过菱花门,便听见门外小厮匆匆来报,神色有种莫名的紧张——
“王爷,严督主到了。”?
☆、堂前鸿雁
? 小厮这番话刚说完,瑞亲王面上的神情便几不可察地出现了些变化,尽极细微,却也教沛国公瞧了个真真切切。
在官场上混的人,谁没两把刷子。伴君如伴虎,若是连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也不能混到这个位置上。陆元庆心头挑起了一个冷笑。
东厂这棵大树在大梁的土地上盘根错节了百余年,任凭战火纷飞也仍旧屹立不倒,同皇室早已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东厂的番子遍布大梁的每个角落,前儿某个小城的知县爷纳了一房妾,昨儿个哪个府上的世家公子斗殴打了人,不出两日便都能在东厂的内阁里寻见。
朝中的内阁大臣们手握大权,却也要仰人鼻息,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东厂的现任督主严烨。
所以对他们这些权臣来说,严烨得罪不得,也得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