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丛中无迹可寻,但路径却甚多,四面八方都是灌木掩映的小道。这些仅容一人踏足的蹊径每一条都是一横直线,我而今便身处这些直线的交汇之处。
常言道若逢人命攸关之际,如有半分行差踏错,必是死路一条,可依本座这么多年行走江湖历经无数千难万险的阅历盘算,摆在眼前的死路却有很多条,生路却只有一条。
当然了,这里若走错路,要死的倒不会是我,而是这梦境的主人。我至多是迷失方向,多兜两个圈子罢了。
我这趟潜入凡人梦境,一是为了救人,二是要擒拿妖邪,绝不能空手而归,不然就白忙活了。眼下路途众多难以抉择,我决定顺应天命,依天意指示行事。若是天意要那汉子注定活不过今夜,那也是命该如此,需怪不得我。
我指事上眼睛,双手合什,右足提起,摆了道金鸡独立之势,跟着以左足为轴旋身一转,整个身子便滴溜溜如陀螺般的转了起来……
也不知到底转了几圈,直转得我头晕目眩时才堪堪停下。身子一停,立即便朝面前这条路迈了出去,毫无压力一身轻。
那汉子今日果真命不该绝,我这方不过将将走出十几步路,前方蓦然出现一个大右折,这一转之后,眼前豁然开朗,正是一片荒郊,郊外有栋半旧茅屋。同外界的这间茅屋一般无二,大多情状都相同。不相同的是,外面的屋子门窗紧闭,里头有一人一鬼加三个神仙;里头这间屋门大敞,里头坐着一人一鬼。
我此刻站在屋外,屏息凝神,静听屋内动静。
那邪物依然裹在黑烟浓雾之中,遮得严严实实。之所以看出他其实是只鬼魂,是因那屋中烛火通明,他飘在半空,脚下没有影子。
那糙汉子坐在凳子上,抱头鼠窜,神情十分痛苦纠结:“求求你快走,别缠着我,我……我还没想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与这人素未谋面,眼下是初次见面,而且还是隔着一方梦魇,在幻境之中,对他一无所知,不知他到底有什么事没想好。
浓雾中一个声音道:“你母亲危在旦夕,眼看没有几天好活了,难道你不想救他她含辛茹苦将你抚养成人,而今她年迈了,该你尽孝之时,你身为人子,就是这样报答他的?你贪生怕死,却如何对得起天地良心江斌岩一家抢你的土地,烧你的房子,难道不想报仇么?你这一生受尽苦楚,又无法再娶妻生子,还活着干什么呢?你只要献出你那微不足道的魂魄,我非但治好令堂的痼疾,还会杀了江斌岩替你报仇雪恨,更能让你的母亲衣食无忧。最重要的是,我有办法让你重新投胎转世,投入大户人家,从此锦衣玉食。如此一来,下辈子就是有钱人啦,你还犹豫什么呢……”
从他这番长篇大论里抽丝剥茧,我大约理清了那汉子而今的家境状况。府上除了他,另有一位身患痼疾的老母亲。他所以离群索居在这荒郊,原来是本家房屋给人烧了,同一个叫江斌岩的汉子有些恩怨过节,现今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家用开销尚且拮据,母亲又身在病中,千斤重担压在肩上,他只觉寸步难行,又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了仍是个孤家寡人,娶妻生子终身无望,种种疑难杂症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多半更有要寻短见的念头,这才让那邪祟有机可乘。
不过,这些情况虽都是比较稀奇的情况,但更稀奇的是,我听那人形黑雾的鬼魂胡说八道,竟有种莫名其妙的,久违的……熟稔之感
我确信自己并非错觉,是阔别重逢的熟悉感没错了,可我回忆半晌,没回忆出个所以然来。我从前降过不少魑魅魍魉,每一只都处理得妥妥当当,要么改邪归正转世投胎了,要么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了。若我当真曾几何时同他打过照面,他绝无可能死性不改仍敢出来作恶。
熟悉感没错,但素未谋面的事实也没错,因此才十分稀奇。若当真素未谋面,何来久违熟悉若当真是似曾相识的熟悉,说素未谋面又说不过去,奇哉怪也。
“别说了,闭嘴!”我这厢正在奇奇怪怪,那汉子一脸抓狂的神色,状若疯癫,嘶哑着嗓子吼:“你同我说这么多做什么,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趁早死了这条心罢!”
那邪祟好不容易找到猎物,尤其是这种十分美味可口的猎物,当然不可能轻易死心,仍是可歌可泣的坚持着,阴沉沉的道:“可你而今这副窝囊形容,甘心么?你活着是个废物,又无能又无力,你母亲对你失望透顶,你自己也对自己失望透顶。何不同我合作,大家各取所需,求仁得仁,岂非两全其美”
他鞭辟入里,一语道破了那汉子的心思,直说得他整张脸都狰狞扭曲得变了形,似乎确实对自己的懦弱无能深以痛恨,却依然沉声摇头:“不,我还不能死,我得好好活着,就算是孬种我也得活着,阿娘还需要我,我要侍奉他终老的。她那么大年纪了,无力自理。没有我,谁来照顾她……不……!”
他虽强自忍耐,但一字比一字慢,一句比一句声调低,最后头那声看似铿锵有力实则犹若蚊蝇的“不”简直要低进尘埃中了,分明已认命妥协了。令人听者伤心闻者流泪,当然,流的是惋惜之泪,恨铁不成钢之泪。
那妖邪聪慧得很,自也晓得大功即将告成了,明显兴奋了起来,赶忙道:“不,你不必忧心。你若将魂魄献祭于我,我可以担保你娘后半生过得舒舒坦坦。即使你不在了,依然有人代替你侍奉令堂终老。我会杀了江斌岩,替你报仇雪恨,你心仪的那个姑娘会与你结冥婚,她会是你陈家的新媳,侍候令堂安心颐养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