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太理解地回头,问:“这是什么?”
凡人是不会专门去钻研修心的,没有这种概念,便不太懂这个词的意思。
雾心慢慢向他解释。
她告诉大厨,无心人就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心”的人,心是情感的容器,无心之人无法成仙,却能够成魔。
她还告诉大厨,对于无心人,修仙界也有种种争议,有些人会对无心人相当忌惮,亦有人主张杀掉。
她没有心,所以没有情感,以前不懂得领会他人的好意,也不明白如何回馈。因此,她当初只是想要学剑,就轻而易举地离开了望仙楼,离开近二十年,都没有再回头。
“……但前段日子,我师弟与师妹为我塑了心,我有了情感之后,想起这里,就重新回来了。”
雾心这番话很长,说着说着,两人便离开厨房,在石阶上坐下来。
大厨居然早在灶台下面埋了番薯,讲着讲着,他便挖了两个出来,让雾心拿着暖手,边吃边说。
雾心诉说完前因后果,大厨手握山芋,半晌未言。
他没有去过修仙界,不太明白这个“心”为何如此重要,但看得出来,他在努力理解。
良久,他说:“……原来如此。”
因为无心人是个很少见的东西,更何况是凡间,雾心本以为大厨会大吃一惊,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只是呆滞了片刻,便很正常地接受了。
雾心问:“阿叔,你好像不是很惊讶?”
“……也不是不惊讶,只是有种说得通了的感觉。”
大厨边道,边瞥了她一眼。
“难怪你这孩子从小不哭不笑的,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从不怎么提要求。像你那个年纪的小孩,哪儿有这么听话的?还不都是看了糖人就馋,让干活就跑。就你一个,一直乖得跟木头人偶一样。
“那时你明知你不是我的孩子,却从来不问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为什么你就会生活在望仙楼里。后来我告诉你身世,你也没大反应,听完就算了,还问我明日开张要包多少个菜包多少个肉包,六七岁的小姑娘,比大人还要冷静,简直都不像个凡人了。”
大厨叹了口气,道:“你是我亲手带大的,怎么会看不出你和普通孩子不同。不过咱们这种人,没什么见识,不知道还有无心人这种人,只当你是性格如此,遇事都藏在心里不说……这么看来,当年让你随神仙去修仙,真是对了。
“若是你一直留在望仙楼里,就凭我们这些人,哪儿能帮得上你这个呢?你说那叫什么?造心?”
“塑心。”
雾心纠正道。
“泥塑的塑。”
“对了,塑心!”
他恍然大悟。
然后,他有些低落地道:“不过,二十年啊……实在太久了。”
他定了下神,才有些艰难地说:“难怪你这么多年没有回来看我。其实我之前难免也想,当年是不是当真是我太好面子,对你太严厉,让你觉得我这个叔讨厌了,才迫不及待地离开,你是不是怪我,才一次都没有回来。”
雾心望向大厨。
后院一盏孤吊的灯笼之下,大厨斜影萧索,暗灯映着他布巾之下花白的头发,饶是他身体健壮,背脊亦有了几分凋弓的弧度。
突然间,雾心意识到一件事。
大厨年纪已经大了。
他真的老了,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强壮伟岸的中年男子。
二十年,于凡人而言,是何等漫长的光阴,足以他们从强盛走向凋零。
雾心的口中泛起一丝难言的苦涩。
她说:“对不起,阿叔,我没有早点恢复感情,回来看你。”
大厨摇头:“这怎么能怪你呢?你不过一个孩子,自己也不知道。要怪就怪我啊,知道得太少了,只是将你养大,却没有发现你的异状。”
说到这里,大厨顿了顿。
他道:“对了,你刚才说,无心人在修仙界也会受到忌惮?那你要不要紧,其他人知道你的身份,不会为难你吧?”
大厨眼底,满是忧心之色,显然是担心她。
雾心言道:“还好。之前是出了一点意外,但我现在已经塑心完成了,而且师父也专门费力为我与仙盟周旋,接下来我只要能在五年之内修炼出心剑,就不会有大问题。”
雾心说得平淡,可大厨一听说有意外,便紧张起来,追问:“意外?什么意外?要不要紧?”
雾心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先前回师弟原本的师门,他师门中凑巧有一些不喜欢无心人的同门,然后再加上魔界有一群魔修知道我是无心人以后,想邀请我去魔界当魔尊,所以出了点事情……”
雾心才讲了个开头,虽然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大厨听了一半,已经瞪圆了眼睛,一副震惊的样子。
雾心无法,只好继续讲下去。
当她描述修仙界有许多人认为无心人不可放纵,因此给她下通缉令,打算围攻她时,大厨已然勃然大怒——
“他们什么意思!你又没做什么坏事,凭什么这么欺负你一个小姑娘!”
雾心说:“无心人确实有很大比例非常危险,以前的话,也没有人知道无心人可以塑心,所以常常与魔修相关联。他们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因为有不少前车之鉴。”
大厨却义愤填膺:“哼,原来修仙的人里也有这种王八羔子,看着不太完美就非要找理由针对。你没心就没心嘛,又不是什么大事,难道自个儿家的闺女,缺个胳膊少个腿就不养了?你虽然没心,但又没吃他们家饭,他们凭什么管你?你师父乐意养着你,要别人多管闲事。”
雾心微微笑了。
其实她听得出来,大厨的观念很朴素,在他看来,她是好的,是自家人,所以其他人若是针对了她,那就是坏人。
至于无心人的危险性,他不是很明白,他也不像修仙者懂得那么多、想得那么多,但最后,他做的选择与师父一样,那就是维护她。
大厨说的时候痛快,可一回头看到雾心温和的表情,又老大不好意思。
他拍拍雾心的背,道:“算了,反正没事了,来,先吃了番薯。”
“嗯。”
雾心熟练地剥起番薯皮。
好久没有在望仙楼里吃烤番薯了,雾心只觉得掌心很温暖,这感觉很熟悉,而大厨的手艺很好,番薯烤得很甜。
她仰头望天,只见空中星辰散布,不见霾云。
恰在这时,有人从大堂掀开帘子进到后院里。
他本来大约也是想来找大厨,看到大厨和雾心并肩坐在石阶上,正吃着烤红薯,那少年错愕,倒有些进退两难,不知自己是不是打扰了他们。
大厨定了定神,恢复过往肃然的模样,看向那少年。
他道:“阿念,有事?”
少年慌张地点了点头。
他说:“师父,桌子我擦好了,还有什么活要做吗?”
大厨往厨房一指,道:“今日算了,你也早点休息吧。对了,灶台下面有烤番薯,你拿个当夜宵吃。”
“好。”
少年亦是一派听话的样子,没有拒绝,就进厨房拿番薯去了。
这个人对雾心来说,颇有些面生,但看他在望仙楼中进进出出的样子,应该也在这里有些日子了,而且他还叫大厨师父。
待少年进了厨间,雾心便问道:“阿叔,这个人是?”
“噢,对,之前都没跟你介绍。”
大厨道。
“这孩子叫徐念,是我前几年接到楼里来的。他和你当初有点像,也没有父母养,就跟着我学着当个庖厨,他到望仙楼,现在大概也有七八年了。”
雾心下意识地说:“所以我走了以后,你又路上捡了个小孩?”
“瞎说!路上哪儿能捡到这么大的!他到楼里七八年,你看他像七八岁吗?”
大厨跟雾心解释:“他爹原先是个秀才,前些年,他父母双双染病死了。他当时年纪小,家里也没什么家产,亲戚又都不想平白养这么个别人家的孩子,都推来推去的,还将他关柴房里,差点给饿死了。
“我想这也不是个事,就说把他接过来,跟着我好歹学个手艺,日后总也能混口饭吃。左右你去修了仙,我没成婚也没个孩子,现下缺个徒弟带带,闲着也是闲着。”
说到这里,大厨颇自傲地挺了三分胸膛,说:“不是我吹,我带徒弟还是有一手的。虽然这孩子跟你比还是差远了,但悟性也不差,他现在也能做齐八大菜系的招牌菜了,不算很得精髓,不过,我若是哪天想休息一下,让他和瘦子一起代一代还是没问题的。
“就是可惜了。他原来也算是读书人家里出身,本不该做我们这种下九流的行当。你别看他年纪小,会写不少字,还能帮老周算账。”
大厨说到最后,语气难免带了些许美玉蒙尘的惆怅。
雾心了悟。
看大厨这红光满面的样子,她便知道她离开这二十年,阿叔也没闲着,应该是给自己找了不少事做。
而且她不在的时候,有人能帮衬大厨、当大厨的弟子,她也安心许多。
她说:“这么说来,他跟我当初在楼里的位置差不多?”
“算是。但硬要说的话,你是咱们从刚出生一点点大就带起来、亲手养着你长大的。你和半路接回来的,到底还是有点不一样。”
大厨稍作斟酌,又说:“不过,阿念这孩子也是我亲眼看着成长、亲手教起来的,感情也很深。你若是还当我是个叔,还认我当初是你半个师父,你可以将他当作是你师弟。
“他手艺不如你精,你这些日子住在望仙楼里,要是有空,可以带带他。”
第86章
师父让雾心四处走走看看时,只说她必须在五年内修炼出心剑,但没说她可以在凡间玩多久。
既然没有严格的时间限制,雾心索性放宽心,安然在望仙楼中住下来。
她这一住,就先住了半个月。
在望仙楼,其实有许多事情可做。
望仙楼清晨也卖早膳,卯时二刻便要开张,厨子与学徒通常天不亮就会醒,开始做开门做生意的准备。
厨子们负责做饭,跑堂端茶递水接待客人,账房拿着算盘啪啪算账,杂役们什么事情都做,收拾餐具、打扫大堂,有时还要兼顾跑腿。
楼中从天一亮便已热闹。
厨房里午膳与晚膳时分最忙,巳时和申时各有一个时辰休息,晚上客人散尽后,还要收拾厨房、做次日开张的准备。
一天忙到晚,一年忙到头。
雾心已许久没有过过这般充实的俗世生活了,居然适应起来也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