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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既然已经开了头,断不能输了气势,依旧昂着头堵在那里不依不饶。
    柳青萍也不见生气,依旧是那副笑盈盈的样子,眸子一转道:“郑娘子这是何苦来哉,我至多只算得半个馆里人,有了错处也不过是被撵出去罢了。若是娘子你有什么好歹,可叫那新来馆里的虞家郎君如何是好啊?”
    郑妙儿心里咯噔一下,警钟大作,面上却不显:“也不是什么衣冠人家,有些才名罢了,我也是瞧他人生的俊俏才与他来往。”
    柳青萍笑意更深,这郑妙儿果然已经起了心思,这一次断不能让她得逞,遂出口试探道:“越州虞氏可不是只有些才名。”
    天下虞氏,以越州虞氏为首。
    郑妙儿一口气上不来,抖着手指着柳青萍道:“你这狐媚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馆里的规矩想你是清楚的,擅自截别人的私客,是要打了鞭子赶出去的。”
    看她这反应,怕是有意招揽,但虞二郎怕还没成她的入幕之宾呢。
    柳青萍遂不理她的威胁,不再停留,用手肘把郑妙儿往旁边一拐,径直往前走去。
    柳青萍自重生以来力道大,甚至比得过一般的男子,对付娇滴滴的小娘子更是绰绰有余。
    郑妙儿被她这一拐,一个趔趄没站稳,一旁的钟媪忙扶住她。郑妙儿怒气正盛,一把甩开她的手。忽又想起什么似的,腰杆一挺,得意道:“我提醒你一句,月公子回来了。你最好别舞什么幺蛾子,别忘了你那破落户老娘的下场。”
    柳青萍闻言脚步一顿,脸上笑意全无。不过,只一瞬又笑颜如旧,转头道:“但愿那位虞氏郎君能有齐宣王之德吧。”
    说罢,也不管郑妙儿的反应,转头离去。
    郑妙儿怔愣了一瞬,才转过弯来,这是在讥讽她貌丑似钟无盐呢!
    不远处中堂二楼的窗前站着一位丰仪俊秀的年轻郎君,将水榭这边的龃龉尽收眼底。眼见着柳青萍已经走远了,郑妙儿还想追过去攀扯,却被身边的老妪拦住了。
    “这般行径,与市井村妇无异。能伺候的好虞家二郎吗?”年轻郎君声音清悠沉缓,辨不出喜怒。
    一旁站着徐娘半老但颇有风韵的女子,听了这话神色一凛,恭敬答道:“小女儿家吵嘴,一时气盛失了形状,在客人面前断不会如此。”
    “哦?”年轻郎君语气漫不经心,对她的解释不置可否。
    女子如芒在背,忙恭谨道:“原不过是因为一桩小事,月余之前,工部卢侍郎同郑妙儿在后头沁芳园赏玩,恰巧碰着了柳青萍,一时多看了两眼,后头还找过奴家,问青萍可曾挂牌了。妙儿这妮子素来有些小性,也就记恨上了。”
    年轻郎君纤洁如玉的手指若有似无敲打窗棂,并没有言语。王团儿心中惴惴,平日里月公子规矩极严,他在时娘子们行止稍有疏忽,轻则银钱有损,重则驱逐打杀,毫不容情。更别说,那位虞家二郎似乎很得公子青眼,容不得半分差池。
    王团儿兀自惶恐,心思电转,思忖着应对之策。
    须臾,一位高挑男子端着茶盘自屏风后走出来,扫了一眼诚惶诚恐的王团儿,温声笑道:“公子,这是青州的蒙山茶,前些日子宫市使送来的孝敬,说是极难得的。公子尝尝,合心意否?”
    月公子接过茶盏轻抿一口,眉宇稍稍舒展,不再追究郑妙儿的事情,转了话头:“到底是柳叁娘的女儿,出落的不错,快及笄了吧。”
    王团儿略一沉吟,回答道:“再有两个多月就及笄了。”
    她揣摩着月公子的意思,复又说道:“她这样的品貌,我自然是全力栽培的。只不过及笄后挂牌开脸的事,还没同她商议。柳叁娘的性子公子是晓得的,若是闹将起来反而不美。”
    月公子盖上茶盖,慢悠悠地把茶盏放回茶托。行止优雅得宜,举杯换盏间一丝响动也无。他接过高挑男子手中的帛巾,拭了拭嘴角:“乘云馆不养闲人。”
    随后,他不等王团儿如何应答,对身旁男子道:“檀奴,去把徐书令史叫过来。”复又对王团儿说道:“依馆里的规矩,误了考校当如何,想你是清楚的,退下吧。”
    王团儿与檀奴双双唱喏,躬身退出内室。
    直到下了二楼,王团儿才捂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对着檀奴笑道:“方才多亏你替我解围,可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檀奴展颜一笑,温声道:“姐姐快别这样说,原是那宫市的刘主使央我在公子面前提他一嘴,哪里就帮了姐姐什么忙呢。姐姐若真记我的好,日后多疼我便是了。”
    言罢向王团儿告了罪,自行办差去了。
    王团儿当下心中叹道,做人情却不挟恩,到叫人打心底里感激,好一个玲珑心肠的可人儿!也难怪在公子跟前这般得脸。一想到公子,思及公子对柳青萍的态度,倒叫她一时拿捏不准了。
    而另一头,柳青萍才甩脱了郑妙儿,心中可谓是忧喜参半:喜的是,虞二郎此时并未成为郑妙儿的入幕之宾,忧的是月公子偏偏在此时回长安了。
    月公子本名高皎,是弘农高氏老郡公的孙辈,是北里这片地界真正的主人。
    且说这平康坊就位于皇城脚下,北边崇仁坊是举子聚集处,东面靠着东市,南临万年县衙所在的宣阳坊,可谓占尽地利。广乐公主和右相李宗嗣也居于此处,平康坊自然是勋贵云集。
    因此,这北里能在这寸土寸金的平康坊独占一隅,自然也有自己的依仗。这依仗便是弘农高氏一族,弘农高氏先祖不过是齐魏小小校尉,后于乱中因从龙之功受封开国郡公,就封了平康坊这一隅做了宅院,太宗朝时高氏把这座大宅拆做叁条曲巷,原本是豢养家伎的地方。
    等到高皎接手这一片宅院时,却并未因循守旧。彼时长安城只有大明宫内的一处教坊,高皎奏请圣人将高氏旧宅改做秦楼楚馆,面向民间广选天下优伶。圣心大悦,准他承办此事,没过多久高皎就从不入流的书令史,一跃成为户部主管宫市和东西二市的七品主事。
    此后碍于官身,不常在外教坊现身。不过他每假借他人之手辖制教坊诸馆,且手段狠绝不容情面,北里的娘子这才都尊他一声公子。高皎叁年前奉命调往越州领督造使一职,如今任期结束,回长安述职。
    当年柳叁娘与柳青萍她爹私逃,年方十五的高皎以雷霆手段处置了此事。但柳青萍其实对高皎没什么印象,她五岁以后来此学艺,虽常往来与乘云馆,却只远远见过他几次,依稀记得是位风姿极美的郎君。
    她如今忧愁,高皎驭下极严,前世她没少在他手下受磋磨,有高皎在,她恐难放开手脚施为了。
    柳青萍娥眉紧锁,心事缠绕,脚下更是生了风。
    她身后的翠娘本就怀里抱了重物,落后了好几步。翠娘一抬眼,却见一位步履匆匆的高挑男子也是迎面而来,眼看就要撞在一处,想要高声向自家娘子示警,却已是来不及。
    柳青萍左肩一痛,只觉天旋地转。好在与她相撞那人,擒住她双臂,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待柳青萍无虞,那高挑男子忙松开双手打了个拱:“檀奴无状,冲撞了娘子,还请宽恕则个。”
    虽遭他撞了一下,到底自己也并未如何,柳青萍虚扶了他一下,道:“无妨。”
    檀奴得了敕,收了礼,抬眼朝这位娘子望去。这不抬眼便罢,一抬眼两人均是一愣。檀奴心下一惊:这世上竟真有此国色,似从画中走来!柳青萍惊鸿一瞥,暗自讶然:这俊秀郎君,当真生得一双好眼!
    只见那檀奴身姿高挑,宽肩窄腰。并不文弱,却意态风流。他生得唇红齿白,面容姣姣,但绝不脂粉气。一双眼尤得造化钟爱,状如春桃初绽,形似蝴蝶振翅。眸光灵动,神采沛然。
    这两位造化宠儿两两相望,一时竟都有些痴了。
    跟在后头的翠娘忙小跑两步上前:“娘子没伤着吧?”
    柳青萍回过神来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檀奴则歉然一笑:“我名檀奴,是月公子的部曲,今日唐突了娘子。往后若有吩咐,只管来掌事院寻我。”
    柳青萍初见他就觉得眼熟,这下知晓他姓名,倒是有些印象。
    前世檀奴是高皎在江南的部曲,跟他回长安没多久就被派到了别处,前世那会儿她正为柳叁娘的腿伤焦头烂额,自然没跟檀奴打过照面的。
    檀奴见柳青萍久不言语,以为她恼了,又说了些客套话赔小心。
    本来是客套的话,自他口中说出来,就显得诚挚无比。柳青萍见他品性温良,观之可亲,遂与他寒暄了几句,在此按下不提。
    此刻,王团儿在中堂一楼前厅候着柳青萍,左等不至右等不来,正一个人兀自揣摩月公子的话。
    柳青萍赶到时,已经是辰时叁刻了,整整误了两刻钟。原本在一楼后厅考校的小娘都已各自散去。王团儿引了柳青萍来到东偏厅,她跪坐在榻上,从旁边立柜中抽出一把竹尺来:“馆里的规矩,不肖我说你也是晓得的。纵我今日想包庇于你,公子那里也不好交代。”
    柳青萍情知这一顿鞭笞躲不过,也没有说讨饶的话,认命地撩开裙子挽起裤管,转过身去背对着王团儿。
    馆里的娘子但凡有了小错,就会以竹尺责打小腿。盖因此处皮肉紧实,痛楚分明,却不会留下疤痕。
    王团儿点点头:“考校延误两刻,笞二十。馆训七十二则,你且捡重要的二十则诵来。”
    “馆训第一则,凡入馆者皆为兄弟姐妹,有滋事斗殴者,杖责二十。”
    “啪!”一声脆响,宽厚的竹板在柳青萍光嫩的小腿上绽开一道红痕。
    “馆训第五则,擅截他人私客者,仗责五十。”
    “啪!”又是一下,结结实实打在皮肉上,激得柳青萍浑身一抖,不过依旧咬牙没有叫喊出声。
    “馆训第九则,馆中诸妓不得与掌事私相授受,违者仗责五十,逐出外教坊永不得回。”
    “啪......”
    ......
    每诵一条馆训,就被笞打一下。待二十条诵毕,柳青萍光洁如雪的小腿上已是红斑遍布,形容甚是可怜。
    到底是自己从小看大的孩子,王团儿目光怜惜,又从柜中掏出一个瓷瓶来,递给翠娘:“回去记得给你家娘子涂药。”
    翠娘赶忙放下手中的琴和镜奁,双手接过,又手脚利落地帮柳青萍放下裙裤。
    王团儿这才注意到那个镜奁,形制古拙典雅,镏着金边,还雕着胡服骑射图。明眼人一看就是齐魏时期的老物件,也就是世家大族才有底气拿出来。她冲翠娘招招手,示意她把那东西拿过来瞧瞧。
    翠娘瞟了一眼柳青萍,见她点头,才把镜奁递过去。王团儿嗤笑一声:“你这婢子,倒还忠心。”
    这套头面极为讲究,额饰嵌以南珠,又有叁只发梳、钗一对、步摇一对,皆镶了玳瑁、瑟瑟石等名贵珠翠。王团儿笑道:“怪道这镜奁看着眼熟,这不是你娘的心肝宝贝吗?怕是你偷偷拿出来的吧。”
    柳青萍没有言语,王团儿婆娑着那额饰上硕大如卵的南珠,回忆起昔年往事:“当年你娘风头正盛时,多少郎君挣着入你娘的罗帐。若我没记错的话,这套头面是弘文馆一位姓崔的学士送与她的。”
    她啧啧嘴感慨道:“到底是清河崔氏啊,这样的东西也拿的出来。这位崔学士当年也是极中意叁娘的,可惜后来远贬惠州渐渐就没了音讯。要不然啊,有没有你这么个人儿还不知道呢。”
    “物是人非啊!”王团儿一叹,合上了镜奁:“你拿了这东西怕是又要送进当铺吧。这样好的物件,太可惜了。先放在我这,等会子立个字据,就去我账头上支五百贯,等你赚够了钱财便还于你。”
    柳青萍知道,这个价钱是极公道的。去当铺里活当也就是这个数了,想要赎回还设定期限,如今这样已是王团儿帮忙了。
    柳青萍忙施礼谢过,随即又说道:“姨母,青萍还有一事要与您商量。”
    见她这般一本正经,王团儿警觉起来,心道,这丫头鬼主意向来多,须得小心应付。
    柳青萍强忍着腿上的阵阵灼痛,恭敬地执了一个叉手礼,道:“现下劳烦姨母在内院给我匀一间屋子。待我及笄,我不欲签死契,要当坐馆娘子,”
    王团儿瞪圆了眼睛,见她这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反而气笑了:“你好大的口气!这就是你与人商量的态度?”
    也无怪王团儿生气,馆中娘子众多。掌乐娘子皆住在山水环伺、景致清幽的院落,稍差一些的如郑妙儿一般的娘子也能独占一房。其余娘子包括没及笄的都与人同屋而住。房舍本就紧张,她这未挂牌的竟还要单匀一间房。
    而第二个要求更是让王团儿愕然。外教坊各大馆阁皆有坐馆娘子,与主家签的是活契,来往自由并无受限,得的钱帛分成也多。不过坐馆娘子多是术业专精、堪称国手的大家,就是宫廷国宴也去得。
    这些大家娘子,基本有自己的宅邸,不会在馆中常驻。请了这样的人偶尔过来是图个噱头,这也是一等馆阁区别于其他馆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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