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迈开步,推开门,临走前总会再看她一眼,有时候会折返回来,给她的杯子倒满水,或者掖好被子,或仅仅摸一摸她的头,有时候只是毅然地转过头。
不管怎么样,他都是要走的,开门声,关门声,他和护士们打招呼的声音,脚步渐远,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一个冷漠机械的女声说“电梯下行”,然后,整个病房又恢复了平静,死一般的寂静。这时候,她就会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坐到窗前的椅子上,向下张望。楼下就是公交站,陈珂总是匆匆忙忙地从楼里往外跑,因为他总是拖到最后一秒才离开,只有小跑着,才能赶上那辆末班车。汽车门关上,那辆塞得几乎膨胀的绿色小车慢悠悠地开走了,裴清额头紧贴着玻璃,一直目送它离开,远得再也看不见,她才会慢慢爬回床上。有时候干脆就不回去,只是呆呆地坐着,直到她的陪护护士过来,连哄带劝地把她推回床上。
她躺下来,望着雪白雪白的天花板,开始昏昏沉沉地思考,她想,陈珂现在有没有回家?他是不是睡觉了?明天他还会来吗?干脆不要让他来了,这样她就能无牵无挂地结束这些痛苦,省的还要惦念着他。没一会她又变了主意,她想见到他,现在就想,多一分钟,多一秒钟,都坚持不下去了。
她也会偷偷地打开枕头下的那个小药包,一遍一遍地数着里面的白色药片,有好几次,她差点就一口吞下去了,但是她又想到,陈珂说了,明天会给她带一个小惊喜,或许,等过了明天再说吧。她浑浑噩噩的胡思乱想中,时间水滴一样,一滴一滴地流过,她的伤疤每天都在他离开时被揭开,她舔舐着鲜血,熬过漫漫长夜,在他出现时再愈合,周而复始,捱过一天又一天,苟活一天又一天。
今天的钟声响起时,陈珂正在给裴清剪指甲,她的手指纤细,皮肤娇嫩,陈珂捏着她的小手的时候,不敢用力,他屏气凝神,生怕位置错了一点,就伤到她的皮肉,他们凑得很近,他身上柠檬的香气靡靡地飘散开,长长的睫毛低垂,映衬着黄昏最后一缕光,在眼睑上投下美丽的弧形,裴清伸出另一只手,她的指尖落下,又轻又慢,好像要去抚摸停靠在花朵上的蝴蝶,他屏住呼吸,她也屏着呼吸,慢慢地小心地靠近。
钟声在这时清脆地响起来,震飞了停落在屋檐上的一排鸟,裴清也“嗖”一下收回手,连带着将另一只手也抽了回去。
“别动”陈珂麻利地将她的手攥住“还没剪完”
他神闲气定,裴清却不住地往外看,心里一分一秒地数着:这时候该收拾东西了,这时候要出门了,这时候要下楼了,这时候——公交车已经到了,他怎么还有心情和那片小指甲较劲,裴清不想开口,生病以后,除了许医生能和她交流一二,她都避免说话,要么发不出声,要么一张嘴就想要尖叫。她试图用眼神暗示他,频繁地瞟向窗外,陈珂先是注意不到,然后关切地说“你怎么了?眼睛不舒服吗?”
裴清再也忍不住了“八点了。”
“是啊”陈珂瞥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你吃药的时间是不是到了?今天不用护士帮忙了,我来吧。”他收拾干净地上的残屑,洗了手,从冰箱里拿出昨天熬好的中药包,剪开了口,倒进小锅里,加了一点糖,搅拌均匀,又将空袋子仔细折好,扔进垃圾桶里,这一整套动作不急不缓,慢条斯理,裴清忍着忍着,再次开口“八点了。”
“八点怎么了?”陈珂略一停下手里的动作,侧过头看她。
“你还不走吗?公交车。”暗示无用,干脆直截了当。
“这样吗?”陈珂不紧不慢的走到了玻璃窗前,那辆公交车早已经不知道开到几个红绿灯路口之外了“这不凑巧,今天错过了。”然后他又闲庭信步地回去接着煮牛奶,好像这才是什么一等一的大事。他家里离这里顶远,又偏僻,连出租车都不好找,裴清发愁,他却不愁,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她气得脱口而出“不走,你还准备住在这里吗?”
陈珂端起了那碗已经煮开的药,朝她走过来,氤氲而起的白色雾气模糊了他的脸,透过热气,他的表情似乎在思考。
“既然,你都这么真诚地恳求我了,那我就勉强住一晚吧。”
裴清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琥珀色的眼睛,她刚要说话,一勺药就塞进了她嘴里“来吧,趁热喝。”这股中药的苦味加了糖也盖不住,她刚想吐出来,陈珂上前一步,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往上轻轻一抬,她就被迫闭了嘴,那口药也顺着喉咙滑落下去。裴清再次惊住。不待她反应,陈珂捏着她的脸,她条件发射地张开嘴,又是灌了一口进去,这勺之后,填鸭式的方式就再也不管用了,她一把推开面前的勺子,眼睛里“腾”一下燃起了怒火
“你——”她咬牙切齿地瞪向他“你别太过分!”
她已经好久不这样了,以往她就算发脾气,砸东西,眼睛里也只是浸透冷漠和绝望的疯狂。她总是低垂着的眼睛比平时整得更大更圆,惨白的脸上也升起了红,虽然不是健康的红晕,但总归看着有些血色了,这一怒,她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娇纵跋扈却鲜活的裴清。
陈珂面朝着她,唇角慢慢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他有两个梨涡,但他平时很少笑,只能若隐若现地看到,这一次她才真真切切地看到它出现在他脸上。
“清清,你能像从前一样,我好高兴。”
裴清愣住了,这样温柔的语气,恍惚间将她带进回忆,那一年似乎是七八岁,她不小心摔碎了她奶奶的杯子,被扬声恶骂,现在想起来,那个杯子既不贵,她奶奶也不喜欢,可她就是喜欢寻着一切由头责骂她,裴清受不了,哭着跑出去,在公园里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突然听见有人喊“清清”,她猛地转过头,才发现不是喊她,一个年轻的妈妈张开手臂,抱起了一个坐在地上大哭的小孩子,旁边掉落着一个没了头的陶瓷小鸟,她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哄着他“不哭不哭哦,碎了就碎了,妈妈再给你买新的小鸟,买更大的,买更好的·····”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温柔又好听的声音,她抱着那个宝宝,安慰着他,哄劝着他,好像他是全世界最宝贵的东西,整个下午,她都傻呆呆地跟着那个妈妈,只为了听她多叫几句“清清”,每一次,她都幻想她在叫自己,在他们都听不到的地方,她会小声地答应,她就这样悄悄跟着他们,一直到他们回家,裴清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她再次哭了起来,哭得比被骂时更难过。
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从来没有人和她说“清清,就算你犯了错,也没关系啊。”时隔过年,她早就不记得她的长相了,只是在她的印象里,她像天使一样温柔又漂亮,那张脸模模糊糊地隐去,面前这张脸渐渐清晰,同样是一张美丽的脸,同样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它不再像幽深彻骨的冰潭一样冷静淡漠,那双眼睛里盛着她,即使她暴躁狂怒,即使她冷漠僵硬,即使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他也愿意这样温柔地、包容地看着她。
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里慢慢蓄满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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