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再模样懒散,而是垂手垂眼,一叹。
我有时会担心我哥。
花灯节彻夜皆是人头攒动。
然总归有地方悄然无人,唯见河流于月下闪烁银光,空空冷冷。
他的记忆出了错,有问题。
他知道,却想不起来,一点都想不起来。
裴铭的声音掠过冰冷水面,昏暗中不见一盏花灯。
假如记忆被删去,人影被剪掉,意识就会自圆其说。
譬如我曾被蚩无方删去了对姬少辛的动心,姬少辛自愿为我解蛊这一事实便成为空缺,被补上了看似合理的姬少辛受蚩无方逼迫才为我解蛊。
但逻辑不恰,总有漏洞。
越是细想,越是觉得不对劲。
他想查,但又不敢查。
父亲和母亲也告诉他,他不该查。
所以他就不查了,看上去像是已经把这事忘了。
裴铭的声音愈来愈轻,一出口便消散于风。
可我十岁那年,军中送来一堆他从前落了没拿的物件。
那天晚上,我恰好爬上树抓一只歇在枝头的蝉,就见他攥着一本簿子。
在院子角落,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
跪下。
半晌死寂。
我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虽烧了画,却遗漏了那本簿子。
那本他曾用来和我表白,写满了有多喜欢我的簿子。
一页一页。
成书。
然目光掠过这片空冷水面,前方分明流动花灯盏盏,似银河璀璨。
于是我问:在你看来,他现今过得如何?
裴铭稍顿:挺幸福的,不假。
赵王登基,裴家无忧无患。
扬州欣欣向荣,自然家业兴旺。
这些是我能想到的,而如今听闻他阖家美满,我更加为他高兴了。
尽管如今那里并无我的存在,但我最初的愿望就是能看着他功成名就,幸福美满。
诚然,有缘无分是憾。
人多少会放不下,骗不了自己,就如我还是和裴铭一道来了这僻静。
可视线中前路已经不难,且一片灯火烂漫,这难道不比过去好看?
因此,我侧首认真。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他都走出了那么远,你替他回头做什么?
有这个闲情,建议你先好好练枪。
不然,难看。
裴铭:好的。
我觉得他可能还是没明白。
毕竟十五六岁恰是飞扬肆意的年纪,恨不得抓紧所有,一点不放。
不过他兴许也并非向我求解。
仅是目睹成为在家主之后、那般成熟稳重的兄长竟情绪崩溃,自此心中堵住一块,想找人敞开。
所以敞开过后他便欣然同我告别,去找他口中那些商妹妹林小姐赵姐姐了。
而我在找姬少辛。
姬少辛他不见了。
先前,我原本让他和我一道来,但他抱着花灯将脑袋摇了又摇,说要在原地等。
他有些生气,和从前一样一涉及这点就不好哄。
从前我是怎么应对的?
似乎最后总是他自己幽怨地过来。
可这次我过去了。
他不见了。
走过路过瞧一瞧看一看!城隍庙开过光的花灯!放一盏灵一片!
算姻缘算桃花!快趁花灯节来一发!
人声鼎沸,灯火幢幢。
疾步间,一道道人影掠过眼前,皆手提花灯笑容满面,却愈令心慌。
姬少辛如今已不是蛊身。
倘若遇到威胁,昔日那股可怖的蛊性已不会再展开压倒性的暴虐。
假如他不是闹脾气,而是被坏人带走了怎么办?
从前来扬州时,我让他在裴府外头等,他就被一群混混围住了。
现今街上人头攒动,愈发鱼龙混杂,他这会儿又额外单纯
不行!
不行不行!
此刻,欢声笑语尽数成了噪音,灯火粲然成了碍眼的浮光迷雾。
四顾不停。
我逐渐听见自己的喘。
就在跑过画桥的刹那,胸腔陡然传来奇异震鸣,步子即刻一止。
洞窟中的十二载浮现脑海。
有鲜血浇灌的蔷薇。
有以光相连的两颗心脏。
秘术若成,你和他的联系,愈深。
几乎永恒。
声音回响耳畔,说着由于长生骨的特殊性,被浇灌的对象会和长生骨持有人骨龄同步。
长生骨在。
蔷薇便随其不灭。
然后这悠远话语和桥上熙攘一样被置远,我在桥洞里找到了姬少辛。
花灯被放在地上,微光朦胧。
纤瘦的人影抱膝埋首,像要将自己缩小到看不见,在阴影里发颤。
对不起。
我在无理取闹。
细小的声音传出。
他似乎没看,但就是知道脚步声的源起是我,就像我能感应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