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金喆这段时间一直猫在家里制作凤冠小样,手指头都粗了一截。也没再和路金蝶置气,反倒是央着她画了一幅文王百子绣样。
这一日,天气晴和,阳光正好,路金喆命人把手作台子搬到窗前,坐在窗边选珍珠。
咚咚咚咚,小燕儿把楼梯踩得直作响,路金喆做活的时候最厌烦底下人吵她,这叫没规矩。刚想发作,小燕儿一掀纱帘,笑道:“山南村上的乔嬷嬷来了,带了一车新鲜玩意呢!“
路金喆一听,怒而转喜,珍珠也不选了,“真的!哎唷,她老人家怎么来了……”一面说一面就要下楼。
小燕儿紧随她身后,笑道:“乡下人,打抽丰呗,结这一门好亲,一年不走上三四趟且不算完呢!”
路金喆下楼去,果然见一楼小花厅里拘坐着一个年岁五十多的老妈子,两鬓半白,脚下卧着一个竹篾筐,里头鼓鼓囊囊不知道盛了什么,用一层蓝布盖着。
“好嬷嬷,你怎的一声不响的就过来,也不打发你孙子先上门知会一声,我原得了一翁陈年虎骨酒,本想留了给你,可总不见你信儿,上月叫我一天一盅,给我们老太太炖鸡子儿了!”
一通话,说的敞亮客气,人也风风火火疾步下来,亲亲热热的样子。
乔嬷嬷瞧她笑弯了的两只眼睛,对比旁边这个冰疙瘩,心里即妥帖又高兴,忙从凳子上站起来,一面见礼一面笑:“我什么造化的人,不受用那劳什子虎骨酒,那种稀罕玩意,还是喝进尊府老太太肚子里好!”
路金蝶耐着性子招待她半天,听了她这半文不白的话,实在觉得污了耳朵,既然妹妹下楼,索性起身,冲乔嬷嬷道:“嬷嬷您一路辛苦,有什么话同二姑娘说罢,我书房里忙,就不作陪了。”
说罢,裙裾一摆,人已隐没在纱帘里,徒留乔嬷嬷在一旁哈腰弯背地目送她。
等她走远了,复挺起身,见路金喆笑睇着她,摸不着头脑:“二姑娘瞅什么呢,我这头上又没戴花儿!”
路金喆努努嘴,笑道:“瞧您老一二般的敬她,论辈儿,她还得管你叫二姨奶奶呢。”
“当不得,当不得!”唬的乔嬷嬷连忙摆手:“瞧瞧那仙子一样的模样,乡下人见菩萨也没这样式儿的。”
这话可把路金喆笑的倒仰,“罢罢罢,嬷嬷,咱们楼上说去。”
乔嬷嬷忙应好的,拎着竹筐跟上。
第4章
到了二楼,也是歇在小花厅。
这里与一楼的花厅家具摆设都一样,不过到底主人脾性各异,这里的纱帘、椅褡、背袱以及挂幅插屏等摆饰,选色明艳,样式活泼,处处都透着小女儿情态。
乔嬷嬷说不出门道,只觉得这屋子坐起来比一楼敞亮多了,心里也坦然多了。
因而兴头头道:“我一路走来,瞧这园子里比我上回五月节来时可热闹多了,花儿草儿都结实了,那一大片桂花树真喜人,香的来!这要是在我们乡下,可留不下,早让人打了卖钱去。”
路金喆笑道:“我这两天事忙,要是抽出手,也把它打了去,正好蒸糕做甜盏吃。我们家除了我,是再没人想起它来的。”又随口问她:“可见过太太了?”
乔嬷嬷回道:“不用姐儿说,早拜见过啦,太太留我吃一盏茶,还赏我一把红线钱,我原说不收的,太太说这是预备八月十五散福的钱,我就厚着脸收了,倒不是希图钱,纯粹是沾个好意头。”
路金喆听她不喘气的说话,噙着笑。
小燕儿为乔嬷嬷端上一碗茶来,“您也尝尝我们的茶,这是姑娘自己炒的。”
乔嬷嬷连忙谢过,一口饮掉大半盏,咂摸着嘴巴:“正好渴了……唷,这茶好哇!”
金喆笑了笑,知道她这是托词,眼神儿往那竹筐子瞟:“快把你带的好东西给我瞧瞧,有什么新鲜玩意没有?”
乔嬷嬷拎起自己的竹筐,“这里是我孝敬姑娘的,另有一袋子菜地里才摘下来的茄子、茭瓜、水萝卜,拿给厨房上的老妈子了。我知道这些新鲜瓜菜,贵府里都爱吃。”
“正是这样,你要带肥鸡腊鸭子,我们还不乐意收呢。”
路金喆探身往她那竹筐里看,乔嬷嬷一样一样拿出来给她看:“上月你临走,不是让我收花样子麽,喏,这些都是村子里小丫头们新画的,喜鹊连枝、双鱼、鸳鸯,应有尽有的。要说野趣,这还有萤虫的,蛙鸣的。”
金喆拿过一叠细看,不住点头,她也不看喜鹊连枝那些俗套,只管反复摩挲那些泥蛙癞蛤||蟆,果然拙朴,可爱喜人。
乔嬷嬷知她好这口,又递给她一本小人书:“你再瞅瞅这个,保管是好东西,外头多少人抢着买呢!”
金喆探头看画风技法,不由吃惊。山南村里久居一位善丹青者,以画没骨儿花闻名,姓白,人称“白丹青”。
“白先生又有大作?”
原版可落不到乔嬷嬷手上,她接过那一本,原来是刻板的,做成黄历大小,上面人物故事行迹俱全,并写有白文,扉页上题一小诗做引:
“敬德二十年,皇帝下江南。造船十七里,日费一万钱。”
路金喆喃喃读来,唬了一跳,忙捂住书,唏嘘不已:“这白先生嫌颈上的脑袋太沉?怎么敢画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