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晚饭不错,可说是连日来最填胃的,缘因黄昏时分段丞相造访囚室,给了点银钱,请狱丞置办一点酒菜。
囚犯喝了一碗肉糜,咽了点面食,到了入睡的时间难得五脏庙不闹腾,本应有个安稳觉。直到有人打开牢门。
门开了,来人却站在外面,不愿走进来,那眼神是在端详。
随从解释道:“他是从前废帝身边的内侍,仇致远的心腹。仇致远死后跟随废帝,废帝失势后落入牢狱。”
段延祐道:“两面逢迎,难怪最后渔翁得利,拿到了骨戒。莫非你以为,将骨戒献给丞相,能得他保你一命?”
随从道:“信州既不是废帝的人,也不是仇致远的人,陛下,他是先帝为您选中的人。”
段延祐英武的体魄与面容,被牢中昏暗所模糊,隐约透露出另一个人的形象。囚犯干涸的眼球倒映这个影子,像十多年前,信州还是个少年时,第一次见到梁玹的样子。
第113章 杯水缘
十二年前。
“……城中十五岁以下少年人全部在此,请陛下过目……”
殿前尽是低垂的脑袋,小孩的黑发柔软亮泽。一种恐慌、惊怖的情绪弥漫在他们之间,不少孩子并非没有被人挑选的经历,却从未在堂皇的大殿上,接受被天下人尊称为皇帝陛下的人来挑拣。
那一双绣着江山图的丝履行步至跟前,缓慢踱过那排排葱立的少年人。
“孤儿不要……”
“弃子不要……”
“外地的不要……”
丝履停下。“朕要家中父母双亲健在的本地小孩。”
侍卫指着一个少年道:“那么他符合条件,家住暗街,父母皆是匠人,但手艺不精,接不到好活,儿子只得卖身挣钱。”
“抬起头来。”皇帝说。
十二三岁的少年,长了一张白羊似的温顺无害的面孔。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面色苍白,畏惧圣威,不敢说话。侍卫替他答:“父亲姓周,儿子没有名字。”
名字是出生最初的赠予,没有从父母处得到姓名的孩童,便没有立身之本,只能等待日后卖去主家,由主人赐名。
皇帝向周施威道:“见了朕,不懂得行礼么?”
周仍愣愣的。
“太过木讷,”皇帝不满意,“要聪明伶俐的。”
队伍中立时就有一小孩扑通跪地,大呼拜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
“你又有名字么?”
“奴才名叫千里!”那小孩口齿伶俐许多,眼珠滴溜溜打转。
皇帝待要挪步,忽然周也双膝触地,虽还是不说话,却砰砰磕头,额头通红。皇帝不走了,千里顿时投以仇恨的目光。
那一天周和千里都被皇帝留了下来。
文神皇帝是个阴沉的人,因为身体不好,更显郁郁寡欢,起初二人以为,陛下只是需要伶俐的小孩陪伴。但很快发现不是这样。
“王城的人只有手里有钱,就能在北闾里置办家业,但你们两个不行,”皇帝问,“知道为什么吗?”
千里头脑最为灵活,立即恭顺地回答:“因为奴才们都是奴籍,不能离开暗街。”
周摇摇头。
皇帝冷笑道:“因为你们两个不听话,受罚就是你们父母。人若是失去家庭,就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完不成朕交代的任务,你们永远不能离开暗街,在光明之下生活。”
被净身送进仇府后,周明白了皇帝布置的任务究竟是什么。连他这样笨小孩都知道同伴每夜被接走,清晨又满是伤痕地送回来,是发生了什么,千里那样的聪明孩子更不在话下。
千里问他:“你害怕吗?我想,我们可能完不成任务,就会被大人折腾死!”
周说:“我不知道。”
“就算完成了任务,皇帝也会让我们死!”
周还是说:“我不知道。”
“你这个笨蛋!”千里骂道,“你一个人去死好了!”
说完那句话,千里便在夜里消失,有时白天回来,有时白天也不见人。他的待遇显著地变好了,在仇府中有了独立的院子,一同被遣送进府的几个同伴成了他的下手。
周的境遇则完全相反,更加地不好,缘因他忽然发了疯病,一旦夜晚有人接近他的房间,就会爆发出连续不断的尖叫,吵得大家连装睡都装不下去,只好将他当作透明人,置之不理。
某天,千里拿着一只血糊糊的耳朵来找周。
“这是你娘的耳朵吗?”
周不说话。
“是你爹的耳朵吗?”
周说:“不是。”
千里于是点头:“哦,那就是我爹娘的。你要小心,不听话的下场就是这样,陛下不会手下留情。”
“你为什么不听陛下的?”
千里再次流露出周所熟悉的,愤恨的眼神,他总是对一切事物都抱有仇恨:“他拿爹娘威胁我,真可笑,天下哪有爹娘会把儿子卖了换钱的。我没有爹娘,也不想保护他们,我只想有大宅院住,有使不完的金钱。陛下要我一辈子住暗街,仇公却承诺给我地位,我从没做过这样简单的选择。”
“你也好好想想吧,”千里嘲笑他,“不过你这种愚人,也不懂得怎么讨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