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翊太妃……已经没了。”
话音一落,从海昏侯的咽喉里蓦地挤出一声短促尖锐的啸叫,他整个人惨淡地跌坐回去,
“马车在山道上不幸被滑坡的石头击中,车盖倾翻,太妃当场死于非命,马车随着巨石滚下山坡,人找到之时……”
沈辞没有亲眼瞧见,但找到人时已经四分五裂,死状凄惨。
贺兰桀看向狱中的海昏侯,他已经倒在地上,一脸不相信,蓦地他撑住地面爬起来,伸手探出牢笼去抓咬贺兰桀,“是你!贺兰桀,你敢说这与你无关,你害死我母妃,我跟你拼了!我杀了你!”
贺兰桀脸色不动,从容地后退一步,海昏侯便扑了一空,什么也抓不着,但他还不肯放弃,将脸挤在牢笼栏杆处几乎变形,“嗬嗬”叫嚣着要杀贺兰桀。
“贺兰尧,疯够了么。”
海昏侯罢了手,眼珠凸出,睖睁盯着面前的圣人。
贺兰桀道:“幼年时,朕羡慕你,你有父亲的关怀,有母亲的疼爱,朕除了一个储君的空想,什么都没有,知道倘若不能出类拔萃,远胜于你,便不可能得到父亲一眼的青睐。你在锦绣堆长大,朕在刀剑下长大。得到太子位,朕不求你的信服,也从未有过害你之心。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行刺于朕,借宸妃之宠,王氏之权,欲凌驾于朕头上,朕岂能容你。东宫纵火后,朕立誓必杀你。便是同归于尽,也须在你身后,目睹你先魂归九泉。”
海昏侯愣愣地听着。
一声叹息响起。
“但朕答应过先帝,会留你性命,除非以命换命。而现在,朕已经打算活下去。”
“贺兰尧,你便永远待在这内庭吧。”
离开内庭,天光乍亮。
鹿鸣清早已在等候,跪下叩首,伏乞恕罪。
贺兰桀快走两步将他扶起,“鹿鸣清,当年朕有过失,迁怒于你,该是朕对你抱歉。”
若不是鹿鸣清拉着,以他当年的疯狂,能否在火场留得一命属实难说,便更加没有今日。
鹿鸣清正色道:“圣人言重,臣还能回京中任职,正是要叩谢圣恩。”
从前是私交甚密的朋友,彼此之间出生入死无话不谈,终究是生出了隔膜,回不到最初了。
贺兰桀也知道。
怅然若失地,他抬起手在鹿鸣清肩膀上压了压,“回来就好。”
……
崔莺眠极其敏锐地察觉到贺兰桀兴致不佳,去见了一趟海昏侯回来就这样了,可见是海昏侯说了什么的缘故。
她等贺兰桀身体好些了,便搬回了承清宫。
实在不想去椒房殿,就算一切尘埃落定了,椒房殿毕竟是供奉过三年灵牌的地方,阴气重,太后说现在不宜住人,承清宫本就是前朝作行帝后大婚礼之用的礼宫,与太极殿相隔步距几百,留承清宫没什么不合适。
贺兰桀没事的时候就来承清宫小坐。
这会子太后又把初月带走了,她一个人显得无事,在花窗底下煮茶,贺兰桀看她烹茶,随手拿她放在香炉旁的一叠枣泥香糕垫肚。
“唔,怎么是掺芝麻的?”
他吃了一口,味道不对。
崔莺眠打浮沫的间隙,信口道:“啊,当然是芝麻的,你不是爱吃芝麻吗?”
贺兰桀不高兴地道:“我不爱吃芝麻。”
崔莺眠诧异地看他一眼,见他脸色如常,好像没有说谎,接着便看到他束成一捆的头发。
瞬间恍然大悟。
其实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儿心疼。
“等会儿我替你擦油。”
“擦那作甚么?”
贺兰桀说话间又吃了一块枣泥糕。
崔莺眠看他一边嫌弃一边将枣泥糕吃到见了底,看来是习惯所致,不知道吃了多少芝麻了,也不见有什么疗效,压了压他的手背,道:“别吃了,我娘爱吃的,等会儿跟我出宫见她。”
贺兰桀就更不高兴了,“我也饿了。”
崔莺眠笑道:“留点肚子,我娘正说要好吃好喝招待你呢。你当年野蛮地拐走她的女儿,还没正式拜见过她老人家吧。”
说要拜见岳母,贺兰桀立马放下了枣泥糕。
但他不让她继续煮茶了,“你快给我擦油。”
崔莺眠是真的打心里心疼他,放下手中的事,来到他的面前,弯腰亲了他的嘴唇一口,笑盈盈地让他稍等。
她取了乌头油,用滤过的茶汤调匀了,调和成黑黝黝的一团。用一柄小刷在里头搅和搅和,如同狼毫裹上墨汁,饱饮肿胀起来,她拾起那柄小刷,仔细地端到贺兰桀身后,令他背自己坐着,一手扶住他的肩膀,一手用小刷子仔细地替他刷理白发。
其实这发根长得快,大约两三日就得刷上一回,不然很容易露馅儿。
以往多亏他有这耐心,出了太极殿,上上下下的人,竟是没几个知道他们圣人年少白头。
但崔莺眠的耐心也很是有限,刷了一半,就皱起眉头,道:“贺兰桀。”
他回一声。
崔莺眠道:“一直这样,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
贺兰桀沉默半晌。
她焦急,从身后握刷的那条手臂的手肘推了他一下,“嗯?”
贺兰桀不知道是否该说,“你……会嫌弃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