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辞远见人已被震慑住了,不想再耽搁,松开手,甩袖便继续逆风往北而去。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勇气走进乐安堂的门,只是他能做的,也只是,逆着风,一直一直往北走……
怀恩赶忙活动了下手腕,红着眼吹了几口气。抬眼看着不远处那人的身影便气闷,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本着“能屈能伸第一名,知错认栽不可能”的人生原则,便心生一计。
怀恩瞅准了可以逃跑的安全距离,从雪地里攒了两个雪球,往前跑了几步就往朱辞远身上砸。砸完便撒腿往回跑。
怀恩两球皆中,皆砸在了朱辞远背上,老二老三见那人挨了也没回头,想着方才老大被人欺负自己也没帮上忙,便在此处找补,也有样学样,朝朱辞远砸雪球。
怀恩一转头恰好看见朱辞远忍无可忍地停了脚步,忙去扯砸的正欢的两人。
“呆子!还不快跑!”
三人气喘吁吁地往回跑,到了酒醋面局的拐角处,怀恩停在墙后探出个头来瞧,见人没追上来才大松了口气。
“行了行了别跑了,人没追上来。”怀恩抚着胸口换气儿,“这个逆子……”
老二老三这才停下来歇歇。老三气呼呼的,“那小子看着瘦了巴几的,劲儿还挺大。”
“你当人都像你,光长肉不长力气。”老二埋汰道。
老三撇撇嘴,小声嘀咕,“你连肉也没长着。”
怀恩斜眼看着斗嘴的两人,“现在倒是有力气了,方才你们老大我被人欺负的时候跟个鹌鹑一样!”
老二耸了耸脖子,“那还不是看老大你还在他手里,才不敢乱来。这不刚才还帮你扔了好几个雪球嘛!”
怀恩轻哼了一声,想想却也在理。三人休息了一会儿,便勾肩搭背地换了条路哼着小调往赌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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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天际稀薄的残月一层一层地蒙上阴翳,飞雪再起,硕大的雪片疏落而轻缓,朔风一击,杂乱交错迷人眼。
积雪之中,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一直延伸到了安乐堂前,黑色的麂皮靴踩在雪地里,纷雪下静立着一人。落下的雪在他头上和肩上铺就了薄薄的一层。
夜风莽撞而蛮勇,吹得落漆洇旧的安北堂大门吱呀地晃着,木质的横落栓脆弱得像是下一秒就会在干冷中崩裂掉。夜色晦暗,横梁下趔趄翻滚着的白幡却还是鲜明灼目。
等朱辞远走到院门前时,雪已经很大了。被冻得有些麻木的手在冰冷的大铁环上一旋转,门吱呀一声开了。
朱辞远迈过门槛,大门重新被合上,沉重的一声响,身影完全被遮盖住。
没有人知道,那个夜晚门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六岁以前,为躲避郑贵妃的戕害,他和魏氏一直生活在这个荒芜而落败的院子里,靠着御前内侍刘思的照顾下苟延残喘了六年。最后还是为学业计量,他被送到了徐府中习书受教。
十四年。十四年的母子相隔,遥遥相望不得见。终究还是阴阳两隔……
等朱辞远再出来时,风雪已经停了。
他脊背挺的很直,脸上瞧不出什么异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像崖畔的松,隐忍而沉默。手中多了盏昏黄的灯,把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雪面儿上,有些伶仃。血液自微蜷的指尖滴落进雪中,自此,才得以勉强窥见,方才他心里该是下了怎样一场孤独又惨烈的风雪,那颗心又是如何地,破碎又拼凑。
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1】,他抬脚走向归途。天地之间,万籁失声,只有靴底和雪的摩擦,以及偶尔的……摧折声。
人间的雪已停,他心中的风雪,再不会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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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嚯!”刚从赌坊里出来,怀恩冷得忍不住在雪地里跳了几下,她嘴里冒出白气,转头对两人感叹,“竟玩到了这个时辰!”
“你俩先走,”老三冻得把手揣进了袖里,“我去北头找地撒泡尿!”
“你上哪去?!”老二扯住了他,“可不是疯了!再往北就是安乐堂,魏氏刚‘吊死’在那!冤魂都没散干净,去那儿撒尿,也不怕夜里鬼压床!”
老三胆儿小,闻言一瞧,北边乌漆嘛黑的,风也呜呜咽咽的,尿就被吓了回去,拉着两人催促,“快走!快走!”
待离远了些,老三忍不住感叹,“那魏氏真是命苦!好不容易盼到儿子回宫,结果第二天就被人勒死了,听说啊,人都死透了才给挂上去的!”
“哼!有什么好可怜的!”怀恩心中有气,嘴上便不饶人,“说不定她当初就存了飞上枝头的心,以为能和贵妃娘娘一样。要我说,有什么本事做什么人,非要去做那磕石子儿的蛋,不碎她碎谁!”要不是她把皇子藏了那么多年,自己至于这么倒霉被派去做什么劳什子的卧底嘛!
“老大,你说若魏氏的鬼魂听到了,晚上会不会去缠你?”老二阴森森地在怀恩耳边念叨,随后故意吓她一跳,撒腿就跑。
“死竹竿儿!你站住!”
三人的声响渐渐远去,拐角处,一段灰蓝色的袍角在雪沫中飘动,一直站在那里的朱辞远一句不落地听到了,脸色在夜里尤显得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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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礼监的一间内室,王彬走了进来,正在打络子的玉茗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去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