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秋凉,雨打芭蕉。
东吴县沈氏的后宅中,穿着杏黄百蝶月华裙的姑娘凉亭中凭栏眺望,清丽的气质仿佛水中仙子般朦胧,然而眉间的一抹哀愁却让她染上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息。
丫鬟星儿端手从回廊碎步走来,看着自己小姐这个样子,不禁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披风盖在了沈芷荷的肩上。
“姑娘,天凉风大,别冻坏了身子,回屋吧?”
沈芷荷却仿若未闻般,眼神直勾勾地望着远处城南的方向,像是在眺望什么,又像是没有。
“落花有情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星儿蹙眉,听见自家小姐又开始吟诗,自那日从柳花巷子回来以后,小姐就像是丢了魂般,整日忧愁哀伤,更是听不见旁人的话。
她知道,这是因为书院里那位谢公子,小姐那日去谢家想向谢公子表明心意,但谢公子却婉拒了小姐。
星儿不明白,自家小姐才貌双全,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又是书香世家出身,那泥土村里出来的谢书生究竟是什么眼光,竟然拒绝了自家小姐?
星儿没经历过,更无法理解,她见劝不住小姐,只要低头叹了气,准备向老爷夫人汇报此事,让老爷夫人亲自来劝了。
星儿一路离开后花园,踏入前厅,却不想此时有客在家。
老爷平日在书院教书,每逢旬休便休息在家,平时更是少有与外人结交,府上甚少有客人来往。
今日这么一位稀客,星儿倒是好奇瞧了一眼,只见来客穿着书院统一的青布衣衫,模样周正而年少,应该是书院里的学子。
难道是那位谢公子么?
星儿眯起眼睛,他上门做什么?难不成是后悔了,又主动找上门了?
*
“夫子,您在帮我看看,这句、这句何解?”
花厅里,沈夫子颇为头疼地看着贺闻天,回答完他的问题以后,忍不住问他:“贺仲达,你究竟是想做什么?”
仲达是贺闻天的字。他嘻嘻一笑,翻过了书页,自然道:“夫子何以多虑,我已言明是来向夫子请教问题的,下个月就要乡试了,我温习功课时遇到了一些不懂的问题,前来府上请教下夫子是可以的吧?”
沈夫子道:“自然可以。”他作为夫子,是有义务为学生解惑的,只是他还是忍不住疑惑地看着贺闻天,实在想不明白,这位贺家的大少爷平日里在书院便不大认真对待功课,如今旬休了反而主动上门请教问题,难道真是因为马上要乡试了,一时也抱起了佛脚?
如此,沈夫子不由劝诫道:“仲达,学习是持之以恒的事,基础都是平日里打下的,若想学有所成,只靠一时的功夫是不够的。”
他耐心说与贺闻天,只是贺闻天却并未用心听他的话,而是眼神时不时地往□□瞅,状若不经意问道:“夫子,这次乡试,之恒会下场吗?”
那日晚他在街上撞见沈之恒,自己也是惊讶极了,没想到他平日看不惯的小白脸居然是个女子,更想不到她居然在书院女扮男装和自己同窗了两年。
他有心想向小白脸探究一二,只是从那日以后,小白脸便再也不来书院了,问书院里的其他同窗也无从得知,他想来想去,也只好从沈夫子这里下手。
他倒也不好直言,只能试探地问,沈夫子没想到他会问女儿的事,咳咳两声,不自然道:“之恒年纪还小,想再历练两年,这次就不下场了。”
沈夫子这么说,贺闻天便直接断定小白脸果然是女扮男装,若真是男子,这个年岁不可能不下场。
他想了想,又问道:“那之恒在家吗?我还有几个问题想和他讨论一下。”
沈夫子自然不同意,皱眉道:“我乃夫子,有什么问题不能回答你,要同之恒讨论?”
见夫子态度强硬,贺闻天也不好再提见沈之恒,他又装模作样问了几个问题,便向沈夫子提出了告辞。
从花厅出来的时候,贺闻天见外面下起了细雨,正打算叫小厮借伞,却突然撞上了一个丫鬟。
小丫鬟抱着胸,一脸不服气地看着他,上下打量道:“那日在柳花巷,就是你将我家小姐伤成这个样子的?”
贺闻天一愣,没理解这小丫鬟的意思,只是突然想到那晚在街上碰到沈之恒哭得一副心碎的样子,下意识问道:“伤成什么样?”
星儿听他这么问,更愤怒了,一甩手道:“你还有脸问?我家小姐现在整日吃不下睡不着,还不都是因为你?”
吃不下睡不着?贺闻天联想到小白脸那晚的状态,确实像是有什么伤心事的样子,他便顺着丫鬟的意思,问道:“抱歉,确实是我的错……那你能带我去见见她吗?”
星儿见他认错态度尚好,语气也缓和了些,想着小姐都黯然神伤好几日了,说不定这谢公子去安慰下也好,便点了头道:“那你跟我来吧。”
贺闻天跟着星儿去后花园,一路上,他有意引星儿透露更多的事,便问道:“沈……沈姑娘这几日没去书院,也是因为此事吗?”
星儿点头:“我们小姐那日被你拒绝,回来就哭了一晚上,这几日更是愈见憔悴,自然是不会再去书院了。”
她说着又道:“不仅这几日,将来,我们小姐大概也不会再去念书了,小姐马上就要及笄了,夫人有意给小姐许配人家,自然是不会再让她出门了。”
她说着回头看一眼贺闻天,忍不住道:“谢公子,你别怪我多嘴,我们小姐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这两年她去书院念书都是因为你,夫人早就不想让她在外抛头露面了,为此她和夫人也吵过几次……小姐心心念念的都是你,你怎好伤我家小姐的心呢?”
星儿絮絮叨叨为自家小姐说话,却没注意到身后贺闻天的脸色越来越复杂,她这话透露不少消息,贺闻天不傻,一路上仔细思索着也理清了些思路。
谢公子是谢翼吧!
原来小白脸喜欢谢翼!
她还去向谢翼表白了,谢翼还拒绝了她!
这么爆炸性的消息让贺闻天消化了许久,他自然能猜测到,那晚在街上遇到哭泣的沈之恒,也刚巧是她被谢翼拒绝的时候。
这下子,贺闻天的脚步忽然就有些迟缓了。
他这次来确实是想见沈之恒,只是他是好奇沈之恒女扮男装之事,也担心那晚她的状态不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可眼下这么突然知晓了一个女孩子的心事,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一个大男人,心里头忽然装了一个女孩子的秘密,还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待会要如何面对她?
更何况,他知道,沈之恒一定也不想让他一个外人知晓此事。
只是不巧,星儿正好将他引至凉亭,冲着沈芷荷的背影呼唤:“小姐,谢公子来了!”
沈芷荷正低头望着跃出水面的锦鲤,听见此声疑惑回眸。
看见贺闻天的身影。
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三两步走到贺闻天的面前,皱眉问他:“你怎么来了?”
那日晚上失态被贺闻天刚巧遇见,她已经够尴尬的了,只能默默祈祷贺闻天不要向外透露她女扮男装之事,可没想到,他居然还直接上门来见她了?
星儿还未发现沈芷荷的不对劲,她主动坦言道:“小姐,谢公子今日来府上找老爷,奴婢听说他想见你,便将他带来了。”
她说着凑到沈芷荷身边,小声道:“小姐,趁此机会不若和谢公子多言几句,奴婢看谢公子似乎并非不在意小姐,应该还有机会……”
沈芷荷脸色骤变,紧盯着星儿,着急道:“星儿你胡说些什么呢?这位是贺公子!”
星儿吓了一跳,回头看看贺闻天,又看看自家小姐,发现弄错了人心虚的很,又怕小姐怪罪,连忙问贺闻天:“你不是谢公子,怎么不早说呢?”
贺闻天:“我也没说自己是什么谢公子啊。”
他确实没说,只是也没否认罢了。
星儿一时语塞,正想和他理论,沈芷荷头痛地将她拦下:“算了算了,星儿你下去吧。”
小丫鬟心虚地看自家小姐一眼,又看看贺闻天,低低的“哦”一声,听话退下去了。
凉亭里只剩下二人,贺闻天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沈芷荷,那日晚天黑,沈芷荷又哭花了一张脸,贺闻天其实并未看得太清,此时姑娘亭亭立于他面前,他才看清楚小白脸的真实面目。
只见姑娘穿着烟笼如纱的长裙,平日里束起来的长发此时柔顺的披在肩后,发间斜斜插一只蝴蝶钗,淡扫柳眉,薄粉施面。
贺闻天当真惊艳,没想到自己一直以来挑衅的小白脸居然是个这么出色的美人,这容颜放在整个东吴县都是出挑的。
美人谁不爱,贺闻天想到自己以前对她态度十分不逊,内心也颇为后悔。
“你……”
贺闻天正要开口,沈芷荷就冷冰冰地打断了他:“贺公子,如你所见,我是女子。”
沈芷荷这么坦然,贺闻天倒是不好意思了:“抱歉,我……”
“贺公子没什么抱歉的,这是事实,我承认。”沈芷荷顿了顿,道:“只是恳请贺公子保守秘密,勿到处宣扬,我本女儿身,此事被外人知道了不好。”
沈芷荷想到此前贺闻天对她的态度,心想贺闻天可能也不会乖乖听她的话,若是他真要将此事宣扬出去,她也是没办法。
沈芷荷想了想只能又道:“便是贺公子不为我想,也该为我爹考虑几分,他是书院的夫子,也是贺公子的老师,若是让人知道他包庇自己的女儿假扮男儿入学念书,这书院的夫子大概也不能做下去了,贺公子请看在我爹的面子上……”
贺闻天听她分明是不相信自己的样子,连忙举手保证:“放心沈姑娘,我绝不会向外人透露一个字。”
沈芷荷听他这么说,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她又想到方才星儿说的那些话,心情又难放松了,也不知道这贺闻天听到了几句,是不是发现了她对谢翼的心思……
“方才丫鬟说的话,也请贺公子一并忘记吧,作不得真的……”沈芷荷说此话,分明没什么底气。
贺闻天却紧接着又承诺:“沈姑娘放心,我什么都没听到。”
见贺闻天保证得倒是迅速,沈芷荷也不想去分辨几分真假了,她转过身,冷淡道:“雨大了,贺公子快些回家吧。”
贺闻天有心想和沈芷荷多言几句,沈芷荷却对他下了逐客令,也是好笑,当初他在沈之恒面前万般挑衅,如今得到了她的把柄,在她面前却横不起来了。
贺闻天挠了挠头,想了半天,问她一句:“那……那你以后还会去书院吗?”
沈芷荷并未回头,她盯着水面的涟漪,似乎在沉思什么,良久,摇摇头:“不去了。”
贺闻天似懂非懂点点头,只好道:“那你……好好休息,我、我先走了。”
沈芷荷没送他出门,送他的是小丫鬟星儿。
“喂,贺公子,方才我说的话你都不要放在心上,我胡说的。”
星儿虽对贺闻天骗她十分不满,但她怕这人知道了小姐的秘密,向外人透露出去,小姐就要成为全县人的笑柄了。
贺闻天下意识点头,而后又忽然摇了摇头,星儿见他这副模样,瞪圆了眼睛:“你什么意思啊?”
贺闻天忙道:“我对你们家小姐没什么意见,自然不会将此事说出去。”
他说着转了转眼珠,又道:“只是……相应的,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居然和我谈条件?”星儿怒目而视,可转而想到自家小姐是有把柄落在他手上,只好又软和下来:“什么条件你说吧。”
“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你家小姐将来若有什么事,希望你可以转告给我。”
沈芷荷以后不去会书院了,他又不可能常常上门见她,想知道些她的消息,也只能通过小丫鬟传递消息了。
星儿点点头:“我答应你就是了。”
她家小姐能有什么事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每日无非也就是绣绣花吟吟诗罢了。
星儿将贺闻天送到前院,雨下得大了,贺闻天身上打湿了一片,他问道:“能向你家借把伞吗?这雨大,我出门也忘了带伞。”
他向小丫鬟借伞一事因为大雨,二来借了她家的东西,将来也有理由再一次上门了,贺闻天还是很有打算的。
星儿从门房那里找了找,给他一把蓝色的油纸伞,“这是我家小姐的备用伞,先借给你吧。”
“多谢。”
贺闻天接过伞撑起来,大雨纷纷落在身后,他握着伞柄走出沈府,却发觉手柄上刺刺的。
贺闻天低头一看,只见伞柄底部刻着两个微不可察的小字,他睁大了眼睛仔细瞧,才分辨出来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