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手在空中停滞了一瞬,终究还是克制颓然地缩了回去。
昔日金尊玉贵的皇帝,如今瞧着倒像是个斗败的公鸡一样,紧紧抿着嘴,发丝落下来遮住了眼睛,阴鸷的目光死死地黏在我抓孟叙胳膊的那只手上,似是能将我的手烫出一个洞来。
这目光令我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又往孟叙背后挪了挪,把他拽到面前,像拖一只人形挡箭牌。
他看了一会儿,眼神由愤怒不平转向哀伤,似乎是想起了我目前糟糕的精神状态,他握紧了拳头,我几乎能看见他心里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叫嚣着给孟叙一拳,把她抢过来,一个劝阻着万万不可,她都变成了这样,你还想再伤害她吗?
天人交战许久,他终于冷静了下来,面上浮现出淡淡的失意之色。
是啊,本就是他令孟叙哄我开心的,既然做下了决定,那就只能吞下这刺痛人心的一幕。
强扭的瓜不甜,他不信,非要尝一口,硬抢来了不属于自己的人,可既然是抢的,对方终究不情不愿,不拘什么方式,迟早会离开他。
他明白这个道理,可却高估了自己的定力,我和孟叙在一处,他依然会嫉妒得眼泛血丝。
可能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往前挪了一步,尽量温和地对我道:“湖上太危险,不如还是回到陆上如何?”
我恶狠狠打断了他,问道:“你先告诉我,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有什么自虐癖好吗?为什么非要来听我和孟叙的壁角?一想到刚刚我与孟叙的对话被他听了个满耳,我整个人都绷紧了,即使光明坦荡,没落什么逾矩的把柄,可也会感觉不自在啊!
他一时语塞,灰溜溜地偏过了头,这是一种小孩做错事时才会有的动作。
只是片刻而已,他反应过来后,立刻重新背上了皇帝包袱,挺直了背,轻咳一声道:“……传闻此湖中有吞舟巨兽,只有真龙天子才可镇压一二,朕怕你们遭遇不测,又不愿扰你们雅兴,遂暗中前来保护。”
什么狗屁理由,我惊呆了,李斯焱怎么回事?带娃带傻了吗他!
孟叙忍俊不禁,低头暗笑。
青梅竹马的默契突然发作,我恍然大悟,恼怒地给了孟叙两拳:“我说你今天怎么给我收拾衣服,还巴巴儿地来看我的手相!原来你知道他在里面,故意靠近我气他对不对!”
孟叙默认了,笑得颇为狡黠,好似大仇得报。
外放一遭,他释放了许多天性,整个人变得更加生动可爱,不再像是个圣贤书里的假人了。
然而青梅竹马间的友好互动,落在李斯焱眼中,无异于打情骂俏。
他干涩地开口道:“……你……”
我想了一想,还是解释道:“我没有想投湖,刚刚只是想去捉那只鸟罢了。”
我指了指船外,那只蠢鸟依然悠哉地在水面上闲逛,全然没被船上三个愚蠢的人类干扰到。
李斯焱的神色很精彩,懵逼中带着嫉妒,嫉妒中带着释然,释然中又带着一丝微妙的尴尬……要不然怎么说李斯焱这人脸皮够厚呢?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他居然只是表情上微微有些波澜而已,很快就像没事人一样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你们继续游玩,朕先回舱了。”
说罢,稳稳地转身离去,正如他莫名其妙的出现一样。
我目瞪口呆转向孟叙:“究竟怎么回事啊他。”
最近发生在我身上的邪门事海了去了,但没遇到这么邪门的,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来当自杀劝导组小组长的吗?
孟叙摸摸鼻子:“大约……是近乡情怯吧。”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孟叙道:“你还想捉那只鸟吗?”
我缓缓摇头。
孟叙飞速道:“那就回去吧。”
木兰舟悄悄掉了头,往渡口方向驶去。
*
李斯焱这次偷偷来看我,没有让外人知晓,而且听随侍的虎跃儿的意思,皇帝这么干已经不止一次了,只是这一次他没藏好,被我给逮住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零碎的记忆涌上心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我说七天前遇到的那个送伞老翁,还有三天前那个赶车的大叔怎么都这么熟悉,没想到是他乔装打扮了在糊弄我啊!”
明摆着欺负我最近精神状态差,记不清人事,不敢明着站到我面前来,只能装成其他人在我身边转悠转悠,多瞧我几眼,饮鸠止渴。
我大受震撼,我熟读各朝信史,还从没见过这个品种的皇帝。
一国君王怎么成了这样?难怪不能让大臣们发现呢,就这扭捏的丑态,起码够江御史刷满一年的业绩。
回程的船上,我坐在甲板上,李斯焱关上了舱门,我们保持着这种诡异的默契,两人一起祈祷这糟心的旅途早点结束。
我问孟叙:“……他怎么知道我不会进舱门?我进了的话,他不就藏不住了吗?”
孟叙淡定回答:“这船本就是他下令制作的,舱中自有夹层,你如果进去了,他找地方藏起来就是。”
我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还是别进去了,”我道:“太尴尬了。”
其实我并没有想好怎么面对李斯焱。
如果是以前的话,我会干脆利索地让他滚,然后他会死皮赖脸又强硬地朝我贴过来……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放弃了病态的道强取豪夺,而是真诚地希望我自由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