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我梦想能当上正经的女史官,跟着阿爹一起上朝,可没想到,我头一次上宣政殿,竟然是这番情形。
虽有心理准备,但当我看到殿前刺眼的那滩鲜血时,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这是阿爹,还是二叔,还是哥哥的?
从此红色成了我最恨的颜色,我恨朱红的大明宫,恨绛红的官袍,也恨起了那端坐上位,满手沾着淋漓鲜血的狗皇帝。
珠帘后,年轻的皇帝面无表情地端详着我,他面貌俊美,神色凌厉,有一双漂亮的凤眼,遗传自他身份卑贱的亲生母亲。
那双眼睛里映着小小的我——一个发丝凌乱,双眼通红,体面全无,状若疯妇的女人。
“怎么是个女的?”
他不悦的声音徐徐从上座传来,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带我来的内侍恭敬地上前答道:“陛下,他们沈家是史官世家,她叫沈缨,是史馆里最后的编撰。”
内侍看了我可怜透了的模样,终是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小声道:“沈小娘子现年十五,父兄皆亡,家里只剩一对隔房的孤儿寡母。”
“唔。”
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狗皇帝意兴索然地摆手:“你把她带下去吧,一个小女孩儿,算得什么史官。”
“你他妈又算得什么皇帝!”
我突然抬起了头,指着他尖声骂道。
满座皆惊,群臣哗然。
内侍想冲过来捂我的嘴,被我一股大力给撺在地上。
欺天的愤怒烧穿了我的理智,也烧光了我作为史官最后的冷静,我崩溃了,不想装了,现在我就是整个长安城最疯的疯妇,去他妈的忠君爱国,难道宣政殿上坐了条狗,我就要向狗低头吗?
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我向他啐了一口,用人类嗓子能发出最刺耳的声音,声嘶力竭骂道:“女子?身为女子又怎样!老娘跪在太史公排位前立过誓,编过本朝的八十年国史,祖上自前朝起做过十三代史官,忠烈声名四海皆闻,真是笑话!凭你一个窃国弑兄的乱臣贼子,也配问我算什么史官?李斯焱我告诉你,我们做史官之人,俯仰无愧清白来去,千秋功过秉笔直书,你杀了我们好了,再杀上几千个史官,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脊背上一股大力袭来,那内侍喘着粗气,唤来两个孔武有力的力士,死死压住了我的头颅。
那力士下手毫不容情,我的尾音还飘在空中,侧脸已经重重磕在冷硬的砖石上,口中一痛,血腥味儿在嘴里蔓延开,可即使如此,我依然用尽了力气挣扎,只因——妈的,老娘还没骂够呢!
自打踏出史馆的第一步起,我就没想过能活着走出宣政殿。
“本朝以仁孝安天下,高祖太宗费尽心血建立祖宗法纪,而今不过得国八十载,先皇尸骨未寒,你竟能做出弑兄这等天理难容之事,也不怕一道天雷劈死你!……”我挣脱桎梏,怒声骂道。
“要把她的嘴塞上,快!”不知是谁提出了这个缺德的建议。
牙关被撬开,有人将一块手帕蛮横地塞进我的嘴里。
血污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的天地变作一坨浓红,我发不出声音,看不见东西,可耳朵还贴在地砖上,而且因固体传声而变得格外灵敏,笃,笃,笃,我听到有人在一步一步向我走近,脚步清晰。
“把她放开。”
是狗皇帝的声音。
“陛下……”押着我的力士犹豫道:“这小娘凶得很。”
狗皇帝冷冷重复了一遍:“放了她。”
力士不敢抗旨,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我。
眼见新皇走近了,那力士怕我狗急跳墙,放我之前特地卸了我两条胳膊。
不愧是御前当差的人,下手又准又辣,我只觉一种无法容忍的剧痛袭来,险些当场晕过去。
忍住,沈缨,忍住。
我死死地咬紧牙关,汗珠簌簌而落,喘息着告诉自己:反正也活不成了,死前非要咬下狗皇帝一块肉不可。
在我沉重的呼吸声中,狗皇帝面带几分古怪的兴味,信步向我走来。
一只沾了泥土与血迹的黑靴翻过了我的脸,皇帝倾下身,用他锐利的狐狸眼细细端详了我一番,突然笑出了声。
这一笑森然恐怖,如毒蛇吐信般令人胆寒。
他凑近我的脸,笑嘻嘻道:“一门四史官,个个都是硬骨头,真是好忠烈的一家子。”
我呜呜地扭动身体,试图爬起身来。
他还在笑,指着那滩血道:“……看到那血了吗?那是第一个上来的史官流的,哦,应该是你阿爹吧,我让他修饰文笔,别在国史里瞎写什么弑君夺权之类的昏话,可惜他说什么也不肯,我只好当庭赐死了他,用的毒药,还算体面,只是七窍流血罢了,全尸还是有的。”
他说得这样轻松,这样满不在乎,甚至还带一点变态般的沾沾自喜,我恨得几乎眼里滴出血来,恨中又有一丝不可置信,这世间竟有这样的恶魔,他不怕下地狱吗?
“第二个来的是你二叔哦,他倒是机灵些,没有一口回绝,而是掉了一地的书袋,想说服我回心转意,我听烦了,本想下令杀他,他却早有察觉,未等动手,就一头撞死在了那边的柱子上,还算是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