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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的至黑慢慢转淡,成为一种浓重的靛蓝。远处天边翻出鱼肚白,空气里浮动着昨夜雨后的泥土气息,而且微微起风。
    梅令臣起身关窗,身后严伯敲门进来,原是帮他准备了补身子的汤,又说了两句话。
    “老爷,您别怪小的多嘴。那王庆家的昨晚来找小的求情,说她那些话全是无心之言。前些日子,她男人请了几个同僚来家中喝酒,酒后失言,全被她听了去,拿来在后厨的厨娘们面前卖弄,也没想着外传。她说在府里做了多年,一时也找不到别的去处……”
    梅令臣拿起汤碗,一口喝完,然后说:“你要我推翻夫人的处置?”
    严伯连忙说:“小的不敢!”
    “我知你念旧情。但我已说过,此后内宅诸事皆归夫人管。她既已将人赶出去,我再把人叫回来,以后还有哪个下人会把她放在眼里?哪怕她做错,或者太过绝情,维护她的威严都得摆在首位,听明白了吗?”
    “是。”
    严伯不敢再多言,心想哪怕夫人去杀人放火,老爷都会帮忙善后,他们这些做下人,还认不清形势,就无法在府中久留了。夫人,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凡事束手束脚,一心讨好旁人的小姑娘了。
    他正要退出书房,梅令臣忽然问道:“我记得王庆在顺天府做事?”
    “正是。不在官籍,就是个打杂的。老爷怎么突然问起他了?”
    “无事,你出去吧。”
    严伯退出去以后,梅令臣闭着眼睛沉思。顺天府是张祜那些人的势力范围,连一个不在官籍的小吏都敢如此说话,那么显而易见,王氏手中的筹码,就是那个人。
    他们肯定还有筹谋。因着先帝驾崩,所谋之事还可能提前。
    先前刺杀他的那个女刺客莫名其妙地死在了昭狱中,刺杀的事不了了之。
    梅令臣也不奇怪。这是他们的第一步。
    他问过福康公公先帝驾崩那晚的事。先帝将上官芷兰叫到身边,说了些话。就算上官芷兰内心足够强大,终究是个女子,也抵御不住帝王心术。
    果然,她跟上官家之间生了嫌隙,回去后与上官宴大吵一架,卧病不起。而无论上官家当初是否利用了她,舍弃了她,如今都是她跟康平帝最牢固的靠山。
    她不能主动松开手,中了那些人的离间计。
    梅令臣想着,明日还是要进宫劝劝。
    他不是不知上官芷兰的心思,因此明里暗里都刻意保持了距离。他本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记得年少时,在江宁见过她的事。只是没想到,她后来入宫做妃子,还带着朱启润来投奔彼时什么都不是的自己。
    她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信任似曾相识,他正好也有所谋,便答应教导朱启润,并一路扶持着这个孩子登上皇位。
    他跟上官芷兰之间,不过是各取所需,才能同行。上官芷兰也明白这点,一直以礼相待。
    天亮以后,梅令臣按照曹参的吩咐,做了一套恢复手臂的操,才回到知念堂。
    苏云清已经起床在梳妆了。国丧期间,妆容不能艳丽,在家中的衣装也需素净。但想来她浓妆淡抹总相宜,素衣反显不染纤尘,反而更托出几分眉眼的清丽。
    她听见声音,探身往外看了一眼,“六哥回来了?”
    厨房里的厨娘来送早膳。经过昨日的事之后,她们对苏云清都多了几分敬畏,也不敢再像往日那样随意地谈笑,而是把东西摆在桌子上之后,就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
    苏云清打扮好,出来坐在桌子旁边,悄悄对梅令臣说:“之前我担心自己管不好下人,各个爬到我头上去,家里乱作一团。昨日杀一儆百,初见成效。多谢六哥成全。”
    梅令臣看她,故意露出不解的神色。
    “严伯认识王庆家的时间比我还长,不可能不去六哥面前求情吧?六哥是个长情的人,若不是为了维护我,想必也就卖严伯这个面子了。”
    梅令臣撕下一块馒头,侧头轻笑。
    “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苏云清不解。
    “第一次有人用长情来形容我。”
    外人形容他,都是不折手段,杀人如麻,奸佞小人。
    “你不长情吗?”苏云清坐直身子,“衣服穿好几年舍不得扔,府里下人都用旧的,府邸也不修,就连书房的摆设都跟江宁织造府的一样。”
    梅令臣说:“我只是习惯了。”
    苏云清就知道是这样,包括跟她在一起,也只是习惯。
    后面,她就没有再说话。
    梅令臣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如果搁在从前,多半她自己就会说出来。如今,倒学会隐藏心事了。他现在有种一手养大孩子,孩子却渐行渐远,甚至有些叛逆的感慨。
    罢了,他们之间,总要有人主动走向对方。
    “我今日要进宫一趟,去见太后。你想同去吗?”
    虽然知道她不会误会,也压根儿不可能往那方面想,但他还是不希望跟上官芷兰独处。而且有些话,他身为男子不方便说,苏云清更合适。
    “我?”苏云清想了想,“好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heryija宜家、须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song 1瓶;
    第七十六章
    因着国丧, 无论朝中官员还是家眷,出门都要服素。
    梅令臣着乌纱帽,外罩白布, 改用垂带。身穿圆领素袍,束腰绖, 穿麻鞋。苏云清只用竹钗束发, 麻布盖头, 穿麻布的大袖圆领长衫和麻鞋。两个人本应该分别坐轿子,但梅令臣特意叫了一辆马车,要与苏云清共乘。
    两人在马车中坐定之后, 苏云清望向梅令臣, “六哥有话要跟我说?”
    梅令臣点头, 轻执她的手道:“我想太后不是真病而是心病。你和她同是女子,她对你亦有好感。有些话由我来说, 不如你去说,或者可以解开她的心结。”
    “心病?”
    他的掌心干燥微热, 苏云清的小手被他包着, 心跳七上八下的。
    “大行皇帝临终前跟她说了一些话。大体是想要让她跟上官家生分。当初她入宫并非自愿, 而是她父亲上官宴为讨好先帝, 保家族荣华富贵, 牺牲了她。她对此事耿耿于怀, 于是便与上官家决裂。”
    “可……难道太后才知道此事?宁宁跟我说过,身为皇族, 肩负责任,要做好随时牺牲自己的准备。世家为了自己的利益,也常会彼此间联姻,或者送女入宫。太后不应该习以为常了吗?还是有何隐情?”苏云清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漂亮的睫毛如同蝴蝶扇动的羽翼。
    梅令臣摩挲着她的手背,一时之间,不知该说真话还是假话。说真话,她必定多想,说假话,他不想骗她。
    “她在入宫之前,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是吗?”苏云清敏锐地问。
    梅令臣只能委婉地回答:“当初她不愿入宫,但上官宴却以先帝看中她为由,强行将她送入宫中。其实先帝从未勉强过上官家,也并非对她情根深种,这几年她才过得如斯痛苦。但上官家是她的母族,亦是她和皇上的依靠。”
    他说完,马车中诡异地安静。
    梅令臣竟开始紧张。他不惧神佛,不畏群臣,竟然害怕这个小女子胡思乱想。有片刻,他甚至想就此打道回府。上官芷兰的心结,让她自己慢慢想开就好了,何必多管闲事。
    “所以六哥希望我怎么劝她?”苏云清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
    梅令臣见她没追问,暗自松了口气,凑到她的耳边。
    耳畔丝丝热风,苏云清频频点头应好。
    其实从梅令臣的言语间,她已经猜到了几分。再加上之前上官太后亲自跑到府里看他,已逾越了君臣之情。
    稍稍想一想就会明白。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就算上官太后曾有喜欢的人,那人也应该娶妻生子,或远走他乡,或在京中的某个地方过着自己的生活。不见面,自然也就断了念想,怎会因入宫一事耿耿于怀?
    之所以意难平,大概是还能常常见到那个人的面,思慕之心不减,所以怨怪父亲,毁了自己的姻缘。
    如此,便不难猜是谁了。
    苏云清看着梅令臣俊美的侧脸,忽然想,如果她不是从小认识这个人,偶然在什么地方遇见他,会不会像别的女子一样,对他一见倾心?大体是会的吧,人皆有爱美之心。最初在西州重遇的时候,就莫名地被他好看的皮囊给吸引了。
    可梅令臣呢?若不是自小的情份,恐怕都不会多看她一眼吧?
    她的美貌并非独一无二,可以拿出来显摆的家世也在十二岁那年成为了泡影,才情勉强可以,但跟张雅南比相差甚远。算来算去,她竟然完败了。
    得出这个结论,苏云清有点丧气。她有点理解上官太后的意难平了。
    毕竟败在她这个什么都平平的罪臣之后手里,实在是不甘心。换成王亭羽,张雅南之流嫁给了梅令臣,上官太后就认命了吧。
    梅令臣就看着她小脸上的表情变换来变换去,最后彻底耷拉着脑袋,像只斗败的大公鸡。
    “你怎么了?”梅令臣开口询问。
    苏云清用力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多想,装作看窗外的景色。
    *
    大行皇帝的梓宫原本设在皇宫内苑,供内宫诸人及文武百官哭灵所用。等棺椁迁入皇陵之后,撤掉梓宫,但宫内外仍需着素服,直至百日,才能换回常服。
    甘泉宫显得萧条了许多。
    上官芷兰躺在凤床上,回忆起日前跟父亲的争执,胸口沉闷。
    她并非要纠结于多年之前的对错,她只是想从父亲那里得到一句道歉,好抵消自己这些年在深宫中所受的搓磨,没想到父亲却说,若没有他当时的决定,哪有她的今日。
    她觉得可笑,她能有今日,从来都不是上官家给的,而是她忍辱负重,步步为营,替自己和润儿谋来的!
    而且,父亲的态度那么强硬,丝毫不觉得有错。还说如果不是她,也会是上官家其他的女子,为了家族,这点牺牲算什么。
    大概是这句话,放出了她独居深宫多年的所有委屈和寂寞,父女俩大吵了一架,那之后,父亲也再未进宫来看她。
    暖阁内开窗透气,风吹进床帐,她觉得冷,翻身向内,闭上眼睛。
    这十数年,除了初进宫那段时间,天顺帝出于新鲜感而对她格外宠眷以外,春夏秋冬,她都像这样一个人冰冷地躺在榻上。寻常大户人家的主母,哪怕要焦头烂额地应付一堆的姬妾,但仍能见到丈夫的面,彼此说几句话。她却只有在年节的大宴上,才能见到她孩子的父亲,说话却不可能。
    她不想争圣宠,也没有母凭子贵。若不是王氏和郑氏苦苦相逼,她也不会想到去求梅令臣。
    彼时,梅令臣的确还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小吏,但上官芷兰知道他是梅正禹的后人。因某次,她无意中听父亲说,梅草已经绝传了,但梅令臣却能写一手出色的梅草,而且从不示于人前。
    这句无心的话,让她去调查了当年的卷宗,并且获得重要的讯息。
    本来她也没有把握能说服梅令臣联手,因他那时依附于太子,混得也不错。但两个有相同目的的人,往往能够一拍即合。她有今日,最该感谢的不是上官家,而是梅令臣。
    “娘娘,阁老携夫人来看您了。”红丹在帐外禀报。
    上官芷兰意外,微微撑起身子说:“你去告诉阁老,我身子不便,也未梳洗,今日就不见了。他若有闲暇,可以去乾清宫看看皇上的功课……”
    上官芷兰话还未说完,又一个宫女跑进来,“娘娘,刚刚皇上把阁老拖走了,只阁老的夫人留下来……”
    上官芷兰叹了口气,坐起来,“扶我梳洗更衣吧。”
    外面,苏云清站在空地上,整个人如同石化了般。刚刚她跟梅令臣刚入甘泉宫,就看到一个跟苏聪差不多大的俊秀少年在宫门前徘徊。看他的衣着,应当是康平帝无疑。
    果然,梅令臣叫了声,“皇上。”
    那少年回过头来,先是规矩地行礼,“老师。”
    “皇上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梅令臣问道。
    少年面露难色,本要说话,看到梅令臣身边立着苏云清,眉间似有不悦。他径自过来拉了梅令臣的手,说道:“老师,这里有外人,我们换个地方说。”
    梅令臣无法拒绝,就跟苏云清道了一声,人就被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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