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未立储君,几位皇子间明争暗斗、拉拢朝臣,无不希望得到圣上垂青,尤以四皇子风头最盛。然而崔家与四皇子母族张家素有间隙,若四皇子问鼎太子之位,对崔家来说实在不是好消息。
崔慕礼想到张家家主张贤宗,其人一贯谈笑风生、处事圆滑,唯有深入了解后,才知道他城府极深。
崔士硕道:“我只叮嘱你,日后处事要倍加小心。你祖父虽然是天子太傅,但年事已高,还需要你们一辈厚积薄发。”
崔慕礼点头道:“慕礼懂得。”
聊完正事,崔士硕提了一句嘴,“听你母亲说阿渺已经醒来,你若是得空,就去探望探望。”
崔慕礼恭敬应下,第二日便派小厮松枝去八珍斋买来糕点,前往谢渺住的海花苑探望。
通往海花苑的路两旁栽着株株矮菊,金灿殷红的竞相绽放。淡香撞上飘来的馥郁桂香,浓重的让人生腻。
松枝掩着鼻子腹诽:花随主人,这些菊花大红大紫地簇拥在一起,香气浓得发臭,就像表小姐谢渺,做事总是过犹不及,反倒让人心生反感。
他看了眼前面闲庭信步的公子,摸摸眼下淤青,心里愈发不满:要不是表小姐,他何苦排一夜的队只为买个糕点!原本上午周三公子约公子游湖,他能跟着去听听小曲赏赏湖景……唉,都怪这个表小姐!
崔慕礼倒十分泰然,崔士硕既然开了口,他必然不能拂了他的面子。再者,那天谢渺落水着凉的事情,他确实有责任,于情于理,都当来看望一番。
一路走到海花苑门口,松枝见大门未关,里面隐有说话声,正欲提足中气大喊,见公子食指碰唇,示意他不要说话。
松枝不明所以,仍乖乖照做。
院里的说话声渐渐清晰。
一名少女生气地嚷嚷:“二公子可真是铁石心肠!您都病了那么多天,竟然连声问候都没有。哼,奴婢真是错看了他,什么翩翩公子,不过是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另一名少女呵斥:“你扯着嗓子胡说八道些什么!”顿了会又道:“要说也小点声音说。”
松枝听出那两人的声音,正是表小姐身边的揽霞拂绿。他挽着袖子打算冲进去找她们理论,又被崔慕礼扫了一眼。
好吧。松枝愤愤想道:待会再收拾这两个臭丫头。
崔慕礼往前走了几步,透过门缝往里看。院子里摆了个火炉,两名丫鬟坐旁边烤栗子,谢渺则躺在长椅上晒太阳。
日光正盛,暖洋洋地撒下来,铺了一地碎金。炉子升着淡淡烟雾,板栗的甜香四溢。
谢渺在脸上盖了条薄绢,丫鬟拨好栗子递给她,她抬手准确地接过,掀起绢子往嘴里一松,复又不声不响。
揽霞还在叨叨:“二公子以前有点风寒感冒身体不适,小姐可是立马送药炖汤,这会轮到小姐生病了就这样,哼,当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拂绿见谢渺一声不吭,怕惹她不快,“揽霞,你少说几句。”
揽霞素来缺心眼儿,反倒去寻求谢渺的认同,“小姐,奴婢说得对不对?”
听了一早上崔慕礼坏话,耳朵几乎就要长茧的谢渺正要表示同意,突如其来的一阵痒袭上鼻头,未开口就先打了个喷嚏。
“阿嚏!”
薄绢被吹开,露出谢渺那张苍白孱弱的脸,“你说得太对了,崔慕礼就是个伪君——”
崔慕礼垂眸一笑,适时地敲门,“谢表妹,我来看望你了。”
第3章
崔慕礼的声音一响起,院子里顿时静悄悄的。
揽霞与拂绿僵住身子,只剩一对眼珠子尚能动,骨碌碌地四目对望。
说二公子坏话被逮到了,怎么办?怎么办!妄议主子可是要被拖去打板子的!
两人无措又惶恐,极有默契地转头看向自家小姐,眼里射出两道期盼的光。
小姐,我们是为了您才犯的错,您可不能不管!
继耳朵长茧之后,谢渺的脸又快被她们盯出两个洞来。她显得很镇定,一手撑在长椅上起身,拾起薄绢后才往门口望去,“多谢崔表哥关心。”
她声音还带着未病愈的沙哑,态度有礼而疏离,只感谢,却没有邀请他们进来的意思。
不待崔慕礼反应,松枝已经冲了上去,“表小姐,今日我们公子特意买了八珍斋的糕点来看望你。”
他挺着胸膛一脸倨傲,已经预料到表小姐听到这话之后的狂喜与殷勤,然而等了等,只听她吩咐丫鬟道:“还不快去拎东西。”
拂绿上前拎走食盒后退下,揽霞忽然福至心灵,“二公子先和小姐坐一会,奴婢去给你们泡茶。”
谢渺拦住她,刚想说话就听崔慕礼道:“好。”
话说到这份上,谢渺只得松手,客气道:“崔表哥请坐。”
谁都没有提刚才的事情,被说坏话的不在意,说人坏话的也脸不红心不跳。
院子里只摆了两张木凳子,崔慕礼随意挑了一张坐下。谢渺落回长椅,抬眼时见他正盯着自己。
因病了好几天,她的脸色并不好,没有上妆的脸莹白无瑕,透着股恹恹病气,唯有鼻尖红红,像极崔慕礼前几日在市集上见的幼猫。
谢氏这次说得并没有夸张,她的确病了,不像以往总有几分夸大的嫌疑。
崔慕礼问道:“可好些了?”
眼前问话的是十八岁的崔慕礼,谢渺想到的却是上一世的崔慕礼。不过渐渐地,两人的脸重合到一起,再分不出区别。
是了,无论哪一世的崔慕礼,她都不想再同他有牵扯。
谢渺回道:“不过是着了点凉,休息几天就好。”
崔慕礼注意到,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波涛汹涌,很快便趋于平静。从前容纳万般情绪的眼,现下只余波澜不惊。
谢渺似乎在他不知道的某种情况下发生转变,但不管怎么样,总归和他没干系。
崔慕礼完成了崔士硕交代的任务,简短问候过便起身告辞。谢渺连门都没有送,崔慕礼最后回看那一眼,见她正懒洋洋地躺回长椅。
等到揽霞和拂绿回来,院里早不见崔慕礼和松枝的踪迹。
揽霞端着托盘的手有点抖,“小、小、小姐,二公子是不是发、发火了?”
拂绿见谢渺面色如常,松了口气道:“二公子读圣贤书,有君子品,才不会跟我们计较。”
“那就好那就好。”揽霞将茶点摆上小几,夹了块绿豆糕放在碟子里递给谢渺,“小姐快尝尝,这可是二公子特意去八珍斋给您买的糕点呢。”
八珍斋的糕点极为出名,每日限量两百份,卯时开卖,卖完即无,听说都要丑时去排队才能买到呢!
揽霞觉得自己方才大意了:二公子面冷心热,其实对小姐上心的很呢!
谢渺看也不看便道:“我不喜甜,你们分食吧。”
揽霞和拂绿自小伺候谢渺,自然知道她不喜欢甜食,但这可是二公子送来的,以往即便不喜欢,她也会如数吃下。
揽霞没心没肺,顾不上那么多便喜滋滋地吃起来。
拂绿暗暗皱眉,问道:“小姐怎么不留二公子多坐一会?”
谢渺道:“崔表哥有许多事情要忙。”
说罢将绢子往脸上一盖,又迷迷糊糊晒起太阳来。
崔慕礼去探望谢渺的消息很快传到谢氏的耳里,她顿觉好事不远,正欲和谢渺畅聊下美好未来,却听谢渺道:“姑母,我近日心神不宁,想去清心庵小住几天。”
这话又引起谢氏思虑,想起她半月内接连不顺,便爽快答应下来,“去罢,待身体养好些再回来。”
谢渺欲言又止。
其实她想说的不仅于此,她还想说:姑母,红尘世俗太扰人,我想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但谢氏应该会当她中邪,直接将她绑起来。
谢渺默默流泪:有个强势又能干的姑母怎么破?
她最终还是将话咽回肚子,不过心里已想到迂回之策:不时就去清心庵小住几天,再半月,再几个月……如此循序渐进,姑母总会习惯。
就如她,前世也不是信佛之人,到最后也习惯在一室香火中静坐。
日积月累的,都会习惯。
*
临走之前,谢渺去拜见崔老夫人。除去大夫人李氏的儿媳冯氏与儿子回家探亲,几房夫人和小姐都在。
崔老夫人年近花甲,满头银丝,慈眉目善。她坐在铺着半旧深褐色软垫的红木椅上,三夫人吴氏正替她揉捏肩膀,大夫人李氏坐在一旁看绣品,几名小姐则围着祖母叽叽喳喳。
崔夕珺将刚秀好的帕子送到崔老夫人面前,“祖母,您看看我绣的双面牡丹,可比之前好些?”
崔夕蓉凑过去看,玩笑道:“夕珺姐姐不说,我当是一顶顶鸡冠叠在上面呢!”
崔夕宁唇角一弯,义正言辞道:“胡说,哪里像鸡冠,明明是——扑凌蛾子掉了翅膀,都落到夕珺的绣面上了!”
崔夕珺搂住崔老夫人的胳膊,假意生气道:“好啊你们几个,敢联合起来取笑我。祖母,您快帮我教训她们。”
崔老夫人听着几个孙女笑闹,嘴角噙着一抹宠溺的笑,“好了好了,不许取笑夕珺,难为她能绣出这般模样,你们当夸她,当夸她。”
最小的崔夕瑶一听,连忙将手里的芝麻糕递给崔夕珺,“夕珺姐姐,这是祖母特意给我留的糕点,你绣的好,我替祖母奖励你。”
崔夕珺用手刮了下她的鼻子,“既是祖母留给你的,我才不要,你吃光了就是。”又噘着嘴撒娇,”祖母只对夕瑶好,都不给我们准备糕点。“
崔老夫人搂住她,“都有都有,待会留下来用饭,个个都有。”
谢氏进了门,见屋里甚是热闹,带笑道:“母亲既然留饭,可不能少了我那份。”又牵出身后的谢渺,道:“阿渺也来了,她病刚好就喊着要来给母亲请安呢。”
谢渺的视线掠过屋内众人,最终停在崔老夫人身上,微笑着福身,“祖母好,阿渺来给您请安。”
礼罢,又向屋内其他人一一打过招呼。
李氏与吴氏颇为和气,几位崔家小姐的笑容浅了些,尤其崔夕珺,眉眼立时蒙上一层冰霜。
崔老夫人慈爱地道:“好好好,你病了许久,可好些了?来祖母身边,我好好瞧瞧。”
谢渺乖乖上前,由她牵了手细细看,“多亏姑母悉心照料,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
崔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还是瘦了些。”又吩咐丫鬟道:“让厨房炖道参汤,中午给渺丫头补一补。”
丫鬟应是,崔夕珺的表情愈加不屑。
病都没好就来朝她的祖母撒娇,真是做作!
谢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换做前世,她会装作没事,学着崔家小姐一样向崔老夫人撒娇,也会得到她的疼爱与关怀。不过她如今是那个当了好几年谢家主母的谢渺,对于这些虚无缥缈的疼爱,早已看开。
平心而论,崔老夫人是个极好的人。崔家不许纳妾,崔家三房都是由她所出。崔老夫人并没有仗着身份拿捏儿媳,反倒乐意将管家权放给儿媳。只是大儿媳李氏体弱多病,三儿媳又过于温和,管家权就落到了能干又机敏的谢氏身上。
崔老夫人看重谢氏,也怜谢渺幼年丧父丧母,对她自有几分真心实意的疼爱。为此,崔夕珺没少闹脾气,她总是看不透,隔着血缘关系的疼爱,怎么也比不上亲孙女的好。
崔夕珺对谢氏有心结,连带看不惯谢渺,这会持续很多很多年。
谢渺不在乎,她来是为了别的事情,“祖母,阿渺今天来还要跟您道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