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亭的四角垂下了料丝灯,顾以宁在石凳坐下,便有长随静默上前,静听吩咐。
烟雨一手抱着布老虎站在了顾以宁的身前,见那长随的面孔,便有些小小的惊喜。
“你是昨晚送我回去的那一位。我认得你。”她是个知道感恩的小姑娘,这便向这位长随点了点头,道了声谢,“昨夜我只顾着同娘亲哭,忘记谢你了。”
那长随名唤石中涧,此时见姑娘谢他,便也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顾以宁低声吩咐了一句,石中涧便领命而去,不多时拿来了一个漆盒,将其中的纱布、金创药膏等物拿出来,摆放在石桌上。
便有一旁随侍的侍女静默上前,请烟雨落座,抬手想拿起她的手,为她治伤。
烟雨不惯生人触碰,见状向后撤了一撤身子。侍女的手便停住了,不敢再动了。
顾以宁将小姑娘的神色尽收眼底,微扬手,侍女便退下了。
烟雨不免觉得有些抱歉。
石桌下的石凳挨得颇近,烟雨略一转身,膝盖便碰上了小舅舅的膝,烟雨吓的一窒,悄悄抬起眼睛,向小舅舅的眼睛看去。
可他的神色清澹,深浓的眼睫垂着,遮盖住了他的眸色,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顾以宁将桌上的小小木勺拿在手中,挖了一点药膏,示意烟雨伸出手来。
烟雨依言伸出手去,掌心的那一片红,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刺目。
掌心被刺破了,指根指腹都被割伤了,这样的伤口不该是她口中那一句轻飘飘的有点疼。
顾以宁只微顿了一下,便将木勺上的药膏,轻轻地涂抹在了烟雨的伤口上。
药膏清凉,沾在伤口上时,会有刺痛感。这样的痛楚同方才被刺破的感觉比起来,委实算不得什么。
烟雨垂着眼睛,一会儿看自己的手,一会儿看顾以宁的眼睛,眼珠就咕噜噜地转起来。
顾以宁手下不停,唇畔却慢慢漾了一点几不可见的笑。
“看什么。”
烟雨没料到小舅舅会说话,吓了一小跳,迟疑道,“您涂的有点慢……”
她心中挂牵着娘亲和芳婆,便有点坐不住了。
顾以宁嗯了一声,虽不多言,手下的动作却快了些许,一时便将伤口都覆上了药膏。
烟雨松了一口气,正要同小舅舅告别,却见那长随石中涧回来了,躬身道:“……那一位名叫芳婆的仆妇已然找到,不曾受什么伤,属下将她安置在耕心堂的左近。姑娘放心。”
后一句姑娘放心却是对着烟雨说的。
烟雨听了不免泪目,仰着头向石中涧道谢,“多谢你费心……”
石中涧略略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自家公子,见他正收着桌上的金创药膏,这便向着烟雨点了点头,接过桌上的漆盒,捧着走了。
知道芳婆没事,烟雨便放下心来,话也开始密了。
“我娘亲很小的时候,芳婆就侍候她了。她是彭城人,会陈家拳法。昨夜我被人追,娘亲就让她今日陪我去烟外月学丹青染色。”
提到烟外月,顾以宁有些意外。
烟外月的芩夫子,从前是在宫里侍候祖母的。去岁也是他派人去滇南将芩夫子请了回来,安置在烟外月。
小姑娘说话的时候,眼眉便灵动起来。顾以宁静静地听着她说话,偶一抬眼,瞧见了她鬓发里一枚鹅黄色的绒毛小鸭子,可爱又生动。
“在烟外月,可是遇见了一位老夫人?”他忽然问起来。
烟雨抱着布老虎,歪着脑袋点点头,“您怎么知道?那一位老夫人又温柔又可亲,长得也很美丽。我不仅为她捉了一袋子知了猴,还送了一条锦鲤给她老人家。”
顾以宁的眼睛里就多了几分笑意。
小姑娘还在说着话,“老夫人说,她回去要将小锦鲤戴给她的孙儿看。我想着,我做的锦鲤这般可爱好看,万一她的孙儿闹着跟她要,那该怎么办?所以我打算再做一条小锦鲤备着,若是哪一日再能遇见那位老夫人,就再送给她……”
万一她的孙儿闹着跟她要……
顾以宁眼睛里的笑意愈发地深浓了,好在他此时背着光,低了低头,便将眸中的笑意掩去了。
小姑娘却笑眼弯弯的,若不是方才见着了她躲在竹叶后瑟瑟发抖的样子,顾以宁也要以为她是那般天生乐观之人了。
“你总是这般爱笑?”顾以宁问了一句,语音温润。
大约是没料到小舅舅这般问她,烟雨怔了一怔,旋即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向着顾以宁回话。
“您知道向日葵么?我娘亲说,小孩子就应该像向日葵一样,开心的时候永远向着太阳,喜气洋洋。”
顾以宁嗯了一声,“如若不开心呢?”
这样的接话也没谁了,烟雨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嗑瓜子呀。”
这下顾以宁眼睛里的笑意再也遮不住了。
“你的娘亲很有智慧。”他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个有意思的小姑娘。
她还抱着她的布老虎,大概这只布老虎就是她安全感的来源吧。
见顾以宁起身,烟雨一慌,也站起身来,迟疑地问道,“您要去哪儿啊。小舅舅。”
这一声小舅舅,令顾以宁有些微微的诧异。
她是东府二房的孙辈,那叫他一声舅舅无可厚非,只是同她一个辈分的孩子,他虽不怎么接触,却也知道他们唤他宁舅舅,小舅舅这样的称呼,他是头一次听到。
他顿了一顿,告诉她他要去哪儿,“开祠堂,祭祖。”
烟雨这下彻底懵住了,夜深人静的,开祠堂祭祖?
她茫然地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石中涧,石中涧却似乎了然了,向她悄悄一笑。
烟雨抱着布老虎,挠了挠额角,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9章 .婆娑泪眼我永远爱您。
西府顾六爷要开祠堂祭祖的消息送过来,东府大老爷顾知诚不免又惊又喜。
昨夜东府大张旗鼓庆贺顾以宁入阁,开了祠堂、摆了宴席,可顾以宁却并未出现,倒让昨日那场庆贺成了个笑话。
这时辰早打了落更,快要二更了,此时顾以宁开祠堂祭祖,似乎有什么深意。
顾大老爷虽然满心的疑虑,却不敢怠慢,一面站在镜前穿戴,一面向着身边长随道,“去打听打听今日阁中有无要事发生。”
长随领命而去,大老夫人闫氏则立在一旁,思忖着说:“他要如何就如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顾家的家主呢。”
顾知诚闻言轻斥了老妻一句无知,旋即道,“太主住在西府,这两年又以身体不适为由,免了你和老二媳妇的晨昏定省。如今老二不顶用,西府却父子齐入阁,二府一日不破冰,我在朝堂便一日心不宁——”
他回过身来,眼神里有显著的不满,“太主可以不见,但你却不能不去。在我看来,你就是没心,巴不得不用孝敬婆母,落得自己快活。”
顾知诚说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大老夫人气的落定在凳上,一拍桌子。
男子们真可笑,自己的母亲自己不去孝敬,却百般要求妻子,凭什么?
梁太主的确是东西二府三位老爷的母亲不假,可她只生了西府三老爷顾知重这一个儿子,大老爷、二老爷都是太老爷原配妻子生的。
当年太老爷顾池春的原配夫人因病故去,彭城公主梁度玉倾慕顾池春,甘愿下嫁,将公主府建在了顾家之侧,打通了居住,成了如今的西府。
太主同太老爷成婚时,大老爷顾知诚已是总角儿童,对太主并不是很亲近,又常在书院学习,故而待太主不过是面子上的情份罢了。
这些年西府势大,大老爷就起了一家亲的念头,可两府分开惯了,哪里能是一朝一夕就能亲起来的?
大老夫人在房里气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要去操持,这便收拾了一番,往祠堂去了。
这一时整个顾府灯火通明,顾知诚匆匆赶到了“耕心堂”,见祠堂前只有几名西府的护卫,并不见顾以宁的身影,不免纳罕。
便有身边长随躬身道:“六爷方才来过,看了一眼便走了,面色似有不悦。”他向觑了一眼大老爷的脸色,又小心道,“……二房的四姑奶奶跪在其间——”
顾知诚闻言勃然大怒,“丢人败兴!谁让她跪着的?赶紧轰走!”
长随领了命,立时便入了祠堂之内,呵斥四姑奶奶顾南音快些离去,这才出来回禀。
“是二老夫人。”长随谨慎道,“自午后跪在这里,也没个什么说法。”
顾知诚这一时火冒三丈,向东一望,便见自家二弟顾知明携着二弟媳,后头又跟了几个儿子,急匆匆地过来了。
“大哥,六侄如何这时辰要祭祖?”顾知明拿袖子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急着问了一句。
顾知诚面色铁青,看了一眼顾知明身侧的二弟媳,旋即低声喝道:“都给我进来!”
说罢,便往祠堂里去了。
顾知明知道大哥是个火爆脾性,这会儿见他这般严厉,吓得一个哆嗦,也看了一眼身侧的妻子,战战兢兢地领着妻小进去了。
在祠堂里集议,怎么看都有些过于严肃了。
顾知诚抬眼见老妻领着两个儿子也都进来了,这便虚咳了一声,道:“祠堂里方才跪着的,是你的女儿。说说怎么回事。”
顾知明方才正搂着一房侍妾吃酒,哪里能知道大哥说的何事,倒是二老夫人脑中轰的一声炸开来,不安道:“是我那四姑娘,她今儿来请安,同我顶了几句嘴,我便罚她来祖宗面前反省——大哥,可是她在这儿惹出了什么岔子?”
侍女为顾知诚奉了一盏茶,他却一拂手,将茶盏扫落在地,在场众人皆骇了一跳。
大老夫人闫氏默默叹了一口气,开口叫两房儿子们先退下,这才望着二弟和二弟妹说话。
“晚间,西府的六侄儿忽然要开祠堂祭祖,进去转了一遭竟走了。究其原因,大概是你那四女儿跪在那儿,没得碍了他的眼。”
她推测了一番,又暗觑了一眼大老爷的神色,又道,“你们也知道,昨日咱们东府敲锣打鼓了一整天,也没请动这尊佛,难得他今夜说要祭祖,竟又出了这等事,可真是好事多磨。”
听大嫂这般说,二老夫人的面上不免讪讪的,望了一眼身边二老爷难看的脸色,这便站了起来为自己分辨了几句。
“……的确是弟媳的不是。只是我那女儿十年前同夫君割裂,咱们家里收留了她,如今家里正需她出力的时候,她竟要自立门户。故而我才罚她到祖宗面前想一想。”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看着大哥的脸色,“同西府重归于好,的确很重要,只是需要我那女儿出力的这一宗,对咱们家,也是极为重要的。”
她把程阁老的孙儿求亲一事和盘托出,末了才道,“舍去一个养女,就能换来同程阁老、盛实庭的交好,弟媳觉得这一宗买卖,不亏。”
顾知诚还沉浸在破冰不成的懊恼中,此时听了弟妹之言,神色愈发地严厉了。。
“一个血脉不相干的养女,即便嫁过去了,又怎能为咱们家所用?”他思忖道,“程家家风不正,那盛实庭又是个性子阴狠之人,依我看,此事还需再斟酌审量。”
二老夫人闻言心里难免有些不服。
横竖你顾知城位高权重,自是不需要同程家交好,可二房需要!二老爷在东宫里行走,最是需要盛实庭的助力。
顾知诚心中有气,却不好对着弟妹发作,冲着二弟顾知明冷哼一声。
“今日原是同西府破冰的绝佳机会,全教你给毁了!”他到底还是压抑不住怒气,站起身道,“打明儿起,你们两个还是要去太主那里请安,没得叫御史逮住我的错处,告一个藐视皇家、不孝嫡母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