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有礼待她,烟雨却也不能安然坐之,她悄悄四顾,看这桌边并没有侍女布菜。
她灵机一动站起身,将桌上的一双干净筷箸拿起来,为二人各夹了些菜品。
山林益发静谧了,烟雨紧绷的一颗心放松下来,静听二人谈话。
那月白衣衫的男子较之更随意些,笑道:“……你我今日分餐而食,吃的一点儿也不痛快,全因你茹素三月,实在败兴,也不知何时能开荤——”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烟雨手里正夹着菜的筷箸一抖,一块油光锃亮的东坡肉应声而落,跌进了雨雾色衣衫男子的碗中。
烟雨心一惊,怪道桌上菜品分了荤素两边,她竟是个看不明白的,还贸然夹了一块东坡肉过来……
那人似乎微顿一下,垂了眼睫,望住了碗里的东坡肉,一时执起了筷箸,夹起了东坡肉。
“今日。”
第4章 .天青烟雨我是个豆子,咕噜咕噜地就要……
今时今日?
月白色衣衫的男子闻言倒纳罕了,长眉微微一挑,望住了那人。
烟雨有些紧张,心不免就悬了起来。
他穿雨雾青的外衫,一身山间清居的清矜模样,执筷箸用餐时,一点声响都无,教养规矩刻入了骨子里。
那人话虽如此,筷间那块东坡肉却也只在齿间吃了一口,这便轻轻搁下了箸。
他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入席。
烟雨甚少见外男,更不提眼下站在这儿已有几息的功夫了,她原就是眼巴巴地看着他,此时见他示意,就有些慌张。
“多谢您了,我是姑奶奶家的孩子,您方才帮了我,赶明儿让我娘亲登门谢谢您……”她一边想着一边儿说话,本来觉得自己很有条理,可当他的视线微微移过来,落在了她的眼睫上,烟雨的脑中就嗡的一声,乱成了一锅粥。
“我不是故意闯过来的,方才坏人追我,把我的丫鬟也弄丢了……”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话,想起青缇时,声音就哽咽起来,“他们骗我,他们拿我娘亲来骗我……若是我娘亲晓得,该要心疼地哭了。”
她说着话,眼底就生出了一层浅浅的水雾。
纯澈清透的女儿家,在山林间的闺阁里长大,心思纯净地像个孩子。
眼前人却并没有半分不耐,一双干净而敏锐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倾听。
被这样温和的眼神望着,烟雨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勇气。
她看了看一旁月白色衣衫的男子,再望了望连绵的山居木屋,忽然远远儿瞧见了木屋的侧方,有两队护卫悄然站着。
烟雨想到了话本子里说的那些传奇故事,忽得有些怕——该不会误入了什么密谋现场吧。
“打扰了您二位吃酒,是我的不是。我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她拧着眉头,分辨了几句,“您就当我是个豆子,现下就要咕噜咕噜地滚走了……”
她的话音刚落地,那月白色衣衫的男子忽得就笑出声来了。
他这一笑,烟雨顿时就懊恼起来了,偷眼去看眼前的男子。
他虽不笑,可眉眼却生出了几分暖意,他嗯了一声,回身扬了扬手,立时便有一位长随模样的男子跑过来。
“去寻她的丫鬟。”他顿了顿,问向烟雨,“叫什么?”
他的声音有如雨打清叶,委实动听,烟雨一瞬忘记了他问什么,局促地交握住了双手,“我叫盛烟雨,雨过天青云破处,直等烟雨做将来——就是那个天青色要等的烟雨。”
眼前人却笑了,虽那笑意只在眉间眼上氤氲,却当真是笑了。
烟雨不明白,以为他是不解这句诗词,讷讷地看向他,忽然眼前一亮,“您身上这件就是天青色……”
那月白色男子也笑着扶额,“原来以宁兄今日要等的,竟是这位烟雨姑娘。”
烟雨闻言,像是耳边敲起了黄铜大镲,嗡的一声荡开来。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连连摆手。
眼前人却浅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我问你的丫鬟,叫什么。”
烟雨啊了一声,五雷轰顶,待反应过来,恨不得脚下有个洞,好让她钻进去。
她绝望地抬起眼睫,垂头丧气地说道,“叫青缇。个儿高高的,穿了鸭黄色的上衫,蜜柑色的裙子……扎了两个丫髻,上头别了一个小小的红荔枝。”
红荔枝?
那人长眉微扬,眸中现出了一点儿笑意,“听起来很好吃。”
随在他身后的长随听明白了,领命而去。
烟雨就放下心来,认真地同他解释,“是用绒线做的荔枝发饰……”
那人嗯了一声,自石案上捡起了一枚红黑的小小物件儿,问向她。
“这个也是?”
烟雨定睛看过去,吓了一跳,一手就抬上去摸了摸自己的发髻,发现头上的发饰不在了。
“是七星瓢虫……”她讷讷地说着,伸出了小手,“是我的。”
那人将发饰轻轻搁在了烟雨的手心,倒是有几分好奇了。
月白色衣衫的男子却很稀奇,问道,“寻常姑娘家总要戴花儿,你这小姑娘倒可爱,做了个七星瓢虫在头上。倒是惟妙惟肖的。”
烟雨听他夸赞自己,心里也高兴,拿着七星瓢虫指给他们看。
“翅膀是用红色的绒线打底,黑色的绒线一点儿一点儿逢上去的。因为太小巧,所以做起来可费事了。”
那人听的很认真,烟雨就觉得心里很鼓舞。
月白色衣衫的男子在一旁赞道,“七星瓢虫劝七星,倒是有富甲天下的寓意,很好很好。”
烟雨做七星瓢虫,却有不一样的想法,听见月白色衣衫的男子这般说,眼神就有些跃跃欲试的意味。
那人似乎注意到了,望住了她。
烟雨受了鼓舞,小声儿说,“我娘亲说,七星瓢虫专吃偷吃瓜果蔬菜的蚜虫,是个好的……”
夜色渐渐深浓了,有侍女过来加了几盏灯,溶溶的灯色下,烟雨看见他的眉眼清澹,那双澄澈的眼睛望着她,并不像是不耐烦的样子。
可烟雨却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她挠了挠自己的额角,局促地说,“我要走啦,娘亲一定很着急。若是惹她生气可不得了。”
她向着二人行了个礼,又问了一声儿,“可否告诉我您的高姓大名,该日好来感谢您。”
那人还未及言声,月白色衣衫的男子在一旁笑道,“你是顾府的姑娘,怎会不知道他是谁?”
烟雨霎了一霎眼睫,有些懵然,“我住在山上,不怎么下山。对不住,我不认识您。”
那人一笑,眉梢眼角便带了几分温和。
“不必客气。”他扬了扬手,立时便有护卫上前,向着烟雨行礼道:“属下护送姑娘回去。”
烟雨有些怅然若失。
他似乎并不想告诉自己,他叫什么名字,所以忽略了过去。
她有些懊恼,疑心自己当才是不是话说多了,这般想着,面上就有些失落之色。她心不在焉地向着二位行了个礼,慢慢儿地跟着护卫走了。
回去的路同来时不一样,烟雨来时,慌不择路,穿过了好几个月洞门,回去时,那护卫引着她开了一扇门,一路开阔地,慢慢地就走回了河清园。
顾南音正侯在月洞门前,一脸的焦急,见烟雨回来了,直吓得上前搂住了她,“我的乖儿,可教娘亲吓坏了。”
见了娘亲烟雨就掉眼泪了,埋在娘亲怀里哭了好一会儿,还没开始叙说方才的奇遇,娘亲已然牵着她的手,气呼呼地往前走了。
“青缇回来了,娘亲叫她去还礼去了!什么腌臢物件儿也来脏我的眼!”她脚步不停,牵着烟雨,飞一般似的,“是什么人这般胆大妄为,竟找人哄骗咱们,明儿娘亲一定去讨个说法!”
烟雨止住了眼泪,跟在娘亲身后一路小跑,“娘亲别气,有人搭救了我!我还说要您去登门道谢呢!”
闻言顾南音脚步略缓了下来,迟疑了一会儿,“方才娘亲急的团团转,差点掀了桌子闹将起来。后来有人来通传报了平安,蘅二奶奶倒把那护卫给认出来了,竟是西府六爷身边人。”她停下脚步转过头,问向小女儿,“可是这么一回事?”
烟雨连连点头,匀了匀气,一鼓作气地同娘亲说,“我也不晓得是不是。我一直躲在屋子里头,听着没动静了才敢出来,迎头正碰见那位大人。也许是看出了我的害怕,这便带我坐了一时……娘亲,那个大人长得可好看了,说话的声音也温柔,就像小溪水一样清澈好听……”
顾南音听着女儿雀跃的话语,只觉得打心底松了一口气。
“不管是不是他,也算是遇上了贵人。”她若有所思,心里还是不舒坦。
烟雨听着娘亲说着说着没了下文,挽着娘亲的手臂又问,“我跟他说,我娘亲会登门道谢的,您去不去嘛!”
顾南音听着女儿不谙世情的话语,一股心酸浮上心头。
高天上的星子,不会懂山间小溪的愁苦。若当真是西府六爷护住了女儿,大约也是随意之举,说不得人家都不放在心上了,她若是巴巴地谢上门去,岂非自找难堪?
“你跟娘亲说说,那个人有没有告诉你,他的高姓大名?”顾南音脚步慢了下来,仔细问道。
烟雨拧住了小眉毛,有点低落,“我问了,可他没有回答。”
顾南音轻轻叹了一息,拍了拍女儿的手,“现如今你还想不想出去?去石城关外,去挹江门外?或者去广陵?”
这是烟雨心心念念所想,此时听娘亲这般问起来,眼睛里就有神采了。
“自然是想的!”她把方才的遭遇抛至脑后,喜滋滋地向娘亲说起来她的宏远目标,“若是回广陵最好,余下的银钱,咱们开一间做头面的肆铺好不好,我现在能做好多种小动物、小水果,您记不记得前几日,我把小蝴蝶给研究明白了……”
顾南音的耳边听着女儿稚气的话,思绪却飞远了。
今儿蘅二奶奶为什么这么着紧地邀她去?竟是为了保媒拉纤!
说是那程阁老程太师的亲孙子程务青,今年刚满了十八岁,一直在顾家族学务本书院读书,大约是某一日窥见了烟雨的画像,回去就害了相思病,竟寻死觅活地要家里人上门提亲。
若真如表面上看来,这程务青论家世背景,倒是个绝佳的良配,可全帝京的高官权贵,谁人不知这程务青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不过十八岁,房里就已经有了四五个通房丫头不说,平日里又和一帮帝京的纨绔公子厮混,狎妓喝酒不说,还到处滋事,以至于臭名远扬,知根知底的人家谁都不愿意同他结亲。
蘅二奶奶竟为这等人保媒,其心可诛!
第5章 .梦绕云山我只是有一点点孩子气。
顾南音一宿没睡,望着窗子外的天生万物,慢慢地从静深里醒转。
深宅大院里过活,靠的是小心谨慎。波折也有,却不致命,这十年倒也这么过来了。
眼瞅着烟雨大了,娘两个手里又存了些银两,未来正可期的时候,却似乎有更大的麻烦找上了门。
昨儿那样凶险,追根究底怪她顾南音太过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