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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信原今日穿了身利落的海青色窄袖镶边交领袍,宽腰封勾勒出劲瘦腰线,坐在长桌案边,银匙搅动着粥碗,唇边带着愉悦的笑意,看着左手边一张书信。
    仿佛那封书信极下饭似的,连桌上精致小菜也不用,直接将四色包子,一碗小米粥的早膳吃得干干净净。
    听到床边声响,洛信原放下那书信,抬眼看过来,“雪卿醒了?昨夜睡得可好。”
    梅望舒拢着散乱的长发起身,“西阁夜里风大凉爽,睡得极好。”
    想起昨夜惊动睡梦的响铃,问了句,“昨夜如何了?”
    洛信原带着愉悦笑意,把桌上那封书信推过来,“看看,昨夜林思时忙活了一夜的斩获。”
    梅望舒接过去,第一眼便看到了书信中间以朱笔重重圈出的一句话。
    那句话赫然写道:
    “大事成后,与君共天下。”
    梅望舒一惊,将书信仔仔细细看了两三遍,“从哪里找到的?”
    “书信是从代王的书房里连夜搜出来的。”
    “我那位好哥哥的亲笔信。信里三翻四次叮嘱着,看完焚毁。偏偏代王想着留一份存证,事成了好兑现承诺。”
    洛信原淡笑道,“代王这位朕的小皇叔,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上赶着送来一份大礼,朕只能欣然笑纳了。”
    ————
    安安稳稳的京城五月,到了月底,涌现万丈惊涛。
    安居行宫多年的那位废太子,被褫夺封爵,重新废为庶人,以谋逆大罪下狱待审。
    京城里的代王府被查抄,代王以谋逆同罪下狱。
    两位难兄难弟,得了上面的特殊关照,特意关在诏狱里面对面的两个牢房里。
    两人都是养尊处优惯了,还没有开始提审,只在黑暗牢房里关押了几日,吃了几顿发霉的牢饭,便互相生出怨恨。
    代王恨废太子为何不在行宫里安稳过好日子,偏偏暗中撺掇自己,酿成大错;废太子恨代王手脚不干净,竟然私下留着来往书信,酿成大错。
    两人越想越恨,痛骂对方牵累了自己。
    分别提审时,只暗示了几句,先供出对方罪名,自己便能减罪免死,两边便争先恐后攀咬起对方,给自己减罪。
    洛信原同时拿到两份口供,放在御案上,互相比对了片刻,惋惜地摇摇头。
    “雄心万丈,意图谋反,‘与君共天下’的,就是这种货色?”他展示给在场诸位重臣看过,叹息道,
    “虚耗朕和诸位卿家的大好光阴。”
    跟这两位比起来,同在诏狱里拘押着的贺国舅,那点私藏绢书的罪名,简直就不算是个事。
    正好南河县主的大喜日子定在五月二十这天。
    宜嫁娶,诸事大吉。
    借着这桩喜事,洛信原索性把贺国舅从诏狱里放出来,几名微服禁卫在旁边看守着,放贺国舅参加了女儿的婚宴。
    贺国舅重见天日,又能亲自替女儿送嫁,感动得涕泪纵横。
    南河县主出嫁这日,得了天子首肯,破格从宫中送嫁。
    宫宴设在御花园内。因为天子赐婚的缘故,京中三品以上的文武百官,一律携带家眷赴婚宴观礼,场面热闹之极。
    梅望舒原本不想去。
    但她老师叶昌阁怕她推脱不去,特意两天写了两封手书,托人带去西阁,嘱咐爱徒务必参加婚宴。
    信里殷殷叮嘱道:
    “令妹虽和虞氏退婚,但你乃京中重臣,大可不必刻意躲避。
    望舒,你理应欣然赴宴!方能显出君子辽阔胸襟。”
    梅望舒对着老师的手书,正啼笑皆非时,手里的信冷不丁被从旁边抽走。
    洛信原慢条斯理道,“让朕看看,何事让雪卿蹙眉?”
    一句话没说完,目光落在书信里几句‘理应欣然赴宴’,‘君子辽阔胸襟’上,他背过身去,忍笑忍得肩膀颤抖。
    “真是难为你了。”他笑完了,转回来道,“实在不想去,不必太勉强,我去找叶相替你说几句好话。”
    梅望舒摇头,“老师是真君子,他说的话本身其实不错。——罢了,我还是去走个过场。不和虞家人碰面就好。”
    洛信原赞同,“这样也好。”
    五月二十当天,洛信原这个赐婚的天子需要到场,接受新人拜别。
    临去之前,特意问了梅望舒,确认她今天会去御花园观礼,这才当先过去。
    梅望舒遣几个小内侍去御花园打探了几次,听说赴宴的官员家眷人数渐渐地多起来,御花园里几乎要摩肩接踵,这才从西阁过去。
    在人前露个面,说几句场面话,又特意在叶昌阁面前晃了几下,今日赴宴的目的达成;她按照原定打算,往御花园的僻静角落里走去。
    入宫随驾十多年,御花园的地形早就熟记于心。
    临湖的某个假山上方,有一处八角石凉亭。
    那凉亭在夏季遮掩在郁郁葱葱的枝杈里,抬头仰望才能瞧见,若不是极熟悉地形的人专门去寻,轻易发现不了。
    洛信原少年时,有一阵很喜欢夏日躲在凉亭里看书,无论下面人怎么叫唤,他死活不应声。
    等到众人找不着,她亲自去御花园寻人,站在假山往上看,十次有八次在树荫遮蔽的凉亭里看到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次数多了,从假山上凉亭的小径也驾轻就熟。
    她挽起官袍下摆,踩着假山后方的几块青苔石板上去,片刻后,微微喘息着坐在凉亭里。
    从袖中拿出一本书来。
    按照今日的计划,这份棋谱清清静静地看几页,新人送嫁出宫,她差不多也可以离去了。
    才翻过两页,凉亭下方的假山处,却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动静。
    一位穿着雍容诰命服饰、华贵头面的贵夫人,身边并无贴身丫鬟跟随,独自奔到大片假山后,以为四处无人,用帕子捂着脸,低声抽噎起来。
    在她身后,跟随着一名身材高大的紫袍重臣,脚步稳健,语气却不怎么好。
    “我今日有许多事要办,你有话直说,莫要哭哭啼啼,拖延我做不了事。”
    凉亭里的梅望舒微微一怔,翻书的动作停下来。
    听声音,居然是林思时。
    夏日细碎的阳光下,穿戴着诰命服饰的贵夫人抬起头来,含泪唤道,“夫君。”
    五官清丽,四肢纤细,年纪并不很大,约莫二十出头,楚楚含泪风姿,是文人最喜爱的弱柳扶风的娇柔美人。
    梅望舒居高临下,将这位夫人的相貌清楚看在眼里,立时微微皱了眉,转过头看向另一边。
    眼不见心不烦。
    但说话的声音却挡不住,还是传入耳中。
    身穿诰命服饰的贵夫人,正是林思时的正室夫人。
    不顾林思时今日身为主婚人忙碌不堪,把人拉到无人处说话。
    林夫人拿帕子擦拭着眼角,“原不想打扰夫君做事,但若不趁今日,妾身都见不到夫君的面。”
    她委屈中来,垂泪哽咽,“昨日夫君歇在赵姨娘的院子里,前日夫君歇在许姨娘的院子里。妾身已经记不清又多少日子没有单独见到夫君了……”
    林思时深深吸气的声音,梅望舒隔着那么远距离都听见了。
    “你把我拉到这么偏远的角落里,就是为了说你那些掂酸吃醋的小心眼?”
    四处无人时,林思时的声音也不像平日面对同僚那般沉稳,带出明显的火气来。
    “你也知今日是圣上赐婚的大日子,新娘子是天子母家表妹!我受圣上亲口托付,做这桩婚宴的主婚人,全京城三品以上的大员连同家眷,全部聚集在此处观礼!若是哪里出了一丝一毫的岔子,明日我便是整个京城的笑话!”
    他忍耐着丢下一句话,“有话回家再说,我要回去做事!”拂袖便要走。
    林夫人却仿佛受了什么极大的刺激似的,哽咽着跪倒在地,膝行几步,死死抱住林思时的膝盖不放。
    “回家去,哪里知道何时能再见夫君一面!当初你我情浓时,也曾在月下山盟海誓,今生相携白首!妾身怎知有一天,夫君会如此厌弃于我!”
    林思时连说了几次“回家后我去你院子找你”,林夫人只是不信,死死抱着林思时不放,哭声越来越大,隐约引来几个临近路过的内侍宫人停步探头,从各处投来窥探的眼神。
    林思时挣了几次,最后扯着林夫人的手将她推开,总算从她手中挣脱出来,匆匆整理衣摆,赶回进行了一半的婚宴那边。
    林夫人浑身颤抖地倒在地上,鬓发歪斜,无声抽泣。
    梅望舒坐在凉亭里,听假山后方没了动静,以为这对夫妻终于吵完离开,轻轻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往下方随意瞥过一眼。
    却见林夫人跪坐在地上的角度,正好可以穿过枝叶缝隙,看见凉亭这边。
    此刻她满脸惊恐,盯着凉亭里端坐的梅望舒,惊得连哭声都停了。
    梅望舒:“……”
    缓缓抬手,无声地揉了揉太阳穴。
    她从凉亭起身,从高处开口道,“林夫人安好。”
    林夫人呆坐在地上片刻,知道林家家丑被她泄露于人前,帕子捂住脸,绝望地抽泣起来。
    梅望舒从凉亭上下来,站在几步外。
    重生一世,这女子还和林思时青梅竹马,五年前听说林思时不顾门第差别,将她明媒正娶做了林家正室夫人。
    原以为是天下少见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前两年听说林思时纳了妾。
    现在怎么又落到如此地步。
    望着面前这个满身富贵,却又凄惨可怜的女子,梅望舒一时默然无言。
    ————
    与此同时。花团锦簇的御花园内。
    送嫁宴中央,身穿冠冕礼服的天子独坐高席,接受两位新人叩拜。
    “林思时呢。”
    他喝了一口温茶,环顾四周,“怎么不见他这个主婚人。后面还有什么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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