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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宝没敢接话,磕了个头,“陛下圣明。”
    洛信原黑黝黝的眸光泛起一丝嘲意,嘴里却道,“今日做的不错。为何选你在东暖阁伺候,想必你自己也是明白的。”
    元宝低头回禀,“因为奴婢嘴严。”
    “嘴巴严实的,皇城里多的是。“洛信原漠然道。
    元宝趴在地上,愣了片刻,”因为、因为奴婢忠心!奴婢心里只有陛下,陛下吩咐什么,奴婢就去做什么!”
    闻言,洛信原轻轻笑了一下,“果然是个聪明伶俐的。”
    “刘善长没了,御前掌印大太监的职位出缺。原本朕是属意小洪宝的,他也算是御前的老人了,可惜就是犯下了‘自作聪明’的毛病。以后换你在御前,望你引以为戒。”
    元宝愣了片刻,脸上露出狂喜的神色来,不断重重磕头,“奴婢叩谢天恩!奴婢叩谢天恩!”
    黯淡灯火摇曳,在风中明灭不定,天子高大的身形笼罩在阴影里,不回头吩咐道,
    “回去东暖阁,明日继续好好伺候着,有事奏报。”
    周玄玉把人送了出去。
    西阁外有两名宫女提着宫灯,等候多时。
    见西阁里有人出来,那两名大宫女急忙上前,和周玄玉说了几句,递过一个装饰华贵的朱漆镶玳瑁提盒来。
    周玄玉提着提盒,踩着木长廊回来,取出里面热气腾腾的一碗甜汤,双手高捧到御前,跪倒回禀。
    “慈宁宫遣人送来了一碗百合银耳汤,说是太后娘娘亲手煮的,陛下小时候最喜欢的羹汤。请陛下尝一尝。”
    洛信原靠在围廊木柱上,接过汤碗,银匙漫不经心地拨了拨。
    “慈宁宫说,朕小时候最喜欢百合银耳汤?”
    周玄玉回禀:“是慈宁宫来人的原话。”
    洛信原把银匙往汤碗里一掷,随意道,“赐你喝了。”
    “这、太后为陛下亲手烹煮的甜汤,只此一碗,”周玄玉捧着汤碗,受宠若惊,“臣不敢……”
    “她记错了。最喜欢百合银耳汤的,是太后自己。”
    洛信原唇边带着淡笑,转过身去,对着皇城点点灯火,“记得朕小时候最恨黏糊糊的银耳,又不喜百合气味,有时太后心情好,多余的百合银耳羹赐下一碗,朕不愿意喝,太后便生气,责令朕一口口喝个干净。朕小时候是个倔脾气,为了黏糊糊的银耳羹,不知挨了多少打骂。”
    回忆起过去往事,他嘲讽地笑了下,视线转过来,催促道,“怎么还不喝。你也不喜百合银耳汤?”
    “臣尚可。”周玄玉反应过来,立刻捧起汤碗,保持着跪倒姿势,仰头喝了个干净。
    “喝完了,把空碗送回去慈宁宫。就说朕喝完了。”洛信原又吩咐道。
    “太后言语教唆朕的两位侄儿,以至他们欲以石头砖块砸死‘姓梅的大奸臣’。梅学士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受了委屈,却宁愿瞒着,哄着,骗着,隐藏真相,也不愿把事情戳到朕面前,就是怕天家母子失和,传出去,毁了朕的好名声。——朕近日对他过于严苛了。“
    黯淡摇曳的灯火下,洛信原的指尖缓缓摩挲着腰间的淡紫色平安符,神色不知不觉温和下来。
    “雪卿对朕有如此心意,朕便顺应他的心意,给他个‘母慈子孝’。”
    第19章 (捉虫)
    慈宁宫位于后六宫景致最好的所在,殿宇雍容典雅,苍松翠柏环绕,各种罕见的秋菊品种摆满了庭院。
    但梅望舒只环视一圈,便收回了视线。
    她对这个地方没什么好印象。
    如果有选择,她宁愿这辈子不要来。
    怎奈何圣上一道口谕传下,步辇直接传到了东暖阁门外。
    召她随驾一同去慈宁宫。
    踩着几级汉白玉台阶、踏进铜钉朱红宫门的那一刻,空气里的气氛倏然一变,压抑阴沉,令人心情沉重。
    前方的洛信原倒是神色镇定平和,脚步沉稳从容,仿佛探视的慈宁宫之主,确实是和他从小感情深厚的母子。
    宽敞的内殿正中,敬端太后身穿华丽宫服,硕大的红宝石凤钗压住高耸云鬓,端坐凤座之上,等候多时。
    曾经的京中第一美人,如今年华不再,眼角也爬上了细纹。
    见了皇帝进来,太后深深吸气,脸上挤出一个微笑。
    “皇儿来了——”
    短短一句开口寒暄还未说完,骤然见了皇帝身后跟随之人,太后的脸色倏然一变,声音蓦然尖利三分。
    “——你把他带来做什么!”
    洛信原仿佛并未听见般,按部就班地请安,“母后安好。”随即走到下首位摆放的紫檀木座椅坐下。
    梅望舒也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规规矩矩地行礼,“臣,梅望舒,恭请太后娘娘圣安。”几步走到洛信原身后,笼着袖子一站。
    “梅学士腿受了伤,不便久站。”洛信源吩咐道,“拿把椅子来,赐座。”
    慈宁宫里的宫人面面相觑,犹豫着要不要行动,跟随洛信原来的几名御前内侍已经大声应下,飞快地抬过来一把交椅,放在圣上身后半步处。
    梅望舒镇定地谢恩坐下,眼观鼻,鼻观心,从此不吭声了。
    久久的沉默横亘了内殿。
    下首位的另一侧,坐着太后娘娘的娘家亲弟,贺国舅。
    贺国舅因为外戚的身份,封了三等荣恩伯的爵位,但在朝中只任六品闲职,谈不上什么资历威望。
    贺国舅神色不安地站起身来,试图打圆场,“太后娘娘太久没见梅学士了,一时惊讶,才——”
    对面处,洛信原正摆弄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闻言抬起眼,略带嘲弄的眼神瞥了过来。
    贺国舅的后半截话便再也说不出口,只能尴尬笑笑。
    内殿正中,凤座之上,恢复了冷静的太后终于开口了。
    “皇儿今日来得正好。”太后勉强恢复了笑容,“你贺家小舅有一阵子没有入宫了,我今日做主,将他招了来,说说话,做个伴。”
    “这个主意极好。”洛信原低头啜了口茶,放下茶盏,“记得贺小舅身上挂的是闲职?空得很,多进宫来陪陪母后,理所应当。”
    太后忍着气道,“今日想说的,便是你贺小舅身上的闲职。你小舅今年都三十有五了,整日挂个闲职度日也不是个事。我记得每次京察过后,六部总会有一批官职空出来,皇儿看看,有什么合适你家小舅的职位,不拘四品三品,俸禄多少,堂堂男儿,手里有些正经差事才是好的。”
    洛信原不紧不慢拨了拨茶沫,“贺小舅身上挂的是六品闲差,外放正五品知州,已经是破格高升、惹人非议;谈什么四品三品呢。虽说是母后的娘家亲弟,儿子还是要顾虑朝中诸位重臣的心的。”
    说到这里,他转向贺国舅,宽和地笑了笑,“小舅若是觉得日常不够花用的话,朕再追加些俸禄?”
    贺国舅连忙起身,连声道,“俸禄够花用,足够花用了。”
    太后娘娘怒目而视,恨其不争。
    胸口急剧起伏几次,太后的视线转向皇帝,又挤出一个笑容,“不是俸禄多少的问题。你小舅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怎能如此蹉跎年华。该给个正经事做,好让他也有机会为国效力。——京中四品三品的官职太重,那就外放个正五品的知州也好。”
    洛信原思考片刻,恍然,“说起五品知州的空缺,朕手头倒还真有几个。”
    对着贺国舅又惊又喜的脸色,洛信原唇边带着浅笑,云淡风轻补充,
    “梅学士这次南下巡按办差,江南道漕司从上到下,罪证确凿,已经抓了为首的三四十人,空出来三个知州的空缺……”他思考着,“给贺小舅哪个呢……”
    贺国舅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听到‘江南道漕司’几个字,脸色就是一变。
    江南道漕司这种全员涉案的贪腐大案,地方势力盘根错节,拔出萝卜带着泥,新任知州面对的局势必定极度复杂。
    他一个毫无官场经验的外人,贸然闯进去,以后死都不知怎么死。
    “不不不,”贺国舅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颤声拒绝,“臣不求外放,不求外放!在京城里任个闲职,吃吃喝喝,陪伴太后,心愿足矣。”
    梅望舒坐在洛信原身后,从头到尾看到这里,没忍住,眼睛弯了弯,露出细微的笑意。
    笑意还没有散去,眼角余光忽然感应到一股针刺般的视线。
    端坐上首的太后娘娘,正怒视着她。
    神色冰冷,眼神如刀,刀刀都要砍了她这个‘教唆带坏圣上的大奸臣’。
    梅望舒收回视线,平静地端起热茶杯,捂手。
    ——但凡在慈宁宫的范围里,太后娘娘的人呈上来的饮食,她是绝不会冒险吃喝一口的。
    在慈宁宫里满打满算待了一刻钟,洛信原起身告辞。
    “刚下了早朝,还有许多政事要和诸位重臣商议。”他极为客气有礼地叮嘱太后,“天气日趋寒冷,母后平日多注重保暖,儿子告退。”
    梅望舒跟着行礼告退。
    贺小舅忙不迭地起身恭送圣驾。
    敬端太后斜靠在凤座上,不冷不热道,“皇儿走得太快了。我原有些重要的事和你商量,偏偏你不打招呼带了外人来,我一见那张脸就浑身不舒坦。罢了,等皇儿稍后过来请安时再说吧。”
    洛信原依旧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行礼毕,唤了声,“雪卿。”
    梅望舒从身后往前一步,“臣在。”
    “你腿脚不便,慢些出去。”洛信原把手递过来,“扶着朕的手,慢慢走。腿脚伤处疼了,停一下也无妨。”
    臣子由天子搀扶行走,以下犯上,逾矩。
    但梅望舒知道圣上此刻心气不顺,什么也没说,看了眼伸过来的织金江海云纹团龙衣袖,素白的指尖搭了上去。由天子搀扶着,慢慢走到内殿门口,跨过那道包铜门槛。
    洛信原同样跨出殿门,并不回头,只平静地抛下一句话。
    “自从两位皇侄离开之后,慈宁宫往日的嘈杂一扫而空,还母后以清静安宁,朕深感欣慰。也望母后得空时,多多缅怀故人,莫忘了先帝的脸。”
    说完抬脚便走。
    没走几步出去,背后的内殿蓦然传来一连串清脆的碎瓷声响。
    随即响起了呜咽声。
    “阿兰,你看看他,你看看他,”太后伏倒在凤座上,边哭边喊贺国舅的小名,“这冤家,居然是我肚皮里生出来的……”
    “走吧。”洛信原拍了拍梅望舒的手背,“步辇在宫门外等着了。”
    两人顺着庄严的松柏行道往慈宁宫门处走了几步,洛信原愉悦地道,“算上今日,朕已经连着两日过来慈宁宫请安了。天家母子和睦,雪卿可满意?“
    梅望舒在太后断断续续的哭声里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应答这个问题。
    她停下脚步,侧耳听了片刻。
    内殿大门早已关上了。贺国舅或许正在里面劝慰,距离太远,声音又低,混在哭骂连连的女声中,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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