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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康健,气血旺盛。”邢以宁极简短地回答,“至今未曾召幸宫人,这个……至少不是身体的问题。”
    梅望舒点点头。
    “身体没有问题,那就是心病了。”
    邢以宁的说辞,和苏怀忠对上了。
    送了邢医官出去,回返路上,脑海里有思绪隐约翻滚,有个念头呼之欲出,似乎遗忘了某段极重要的细节,想要深究,却抓不住。
    天子成长的年月,哪里都不对,处处都出岔子。
    先帝早逝,失了父亲教导;郗贼大逆不道,施下种种虐行;慈宁宫那位,又冷漠苛待幼子。
    她苦苦思索着,若是心病的话,到底是哪段经历影响最大……
    迎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是嫣然得了消息,从后院一路小跑,亲自送来了手炉和披风。
    梅望舒本来发着怔,见了跑得鬓横钗乱、气喘吁吁过来系披风的嫣然,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陛下今夜前来,庭院中望向嫣然的那个冰冷眼神。
    极度厌恶,极度嫌恶。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仿佛春日的第一道惊雷,炸得脑中嗡嗡作响。
    “不好。”她喃喃地道。
    “怎么了,大人?”嫣然愕然问。
    梅望舒接了手炉,对嫣然道,“没事。天气冷,你先回去歇着。”
    夜风呼啸的院门边,她拢紧身上披风,目送嫣然回去,半晌没说话。
    分明身体机能没有问题,却从不召幸宫人。
    又几次三番,言语敲打身边近臣的夫妻内帷之事,表达不满。
    今夜分明是他第一次和嫣然见面,身为天子之尊,却对亲信重臣的正妻露出了嫌恶神色。
    于情于理,绝不该如此。
    她倏然想到,难道是……作为天子生母的太后,理应从小给予温柔呵护、最为亲近的人,却给幼小圣上带来了极大创伤的缘故?
    先皇薨逝,太后身为寡母,与辅政权臣郗有道偷情。
    郗有道虐打小皇帝,太后不闻不问。甚至几次向郗有道提出,废黜皇帝,接回行宫里的废太子,取而代之。
    反倒是郗有道忌惮废太子已经成人,屡次拒绝。
    后来,自己和圣上费尽心机筹划,将郗有道全族诛杀,余党诛灭,圣上临朝亲政。
    亲政后首次踏入慈宁宫,刚刚跪下请安,喊了句‘母后’……
    迎面掷来一个笔洗,砸在圣上的额头之上,鲜血淋漓。
    太后披头散发,状如疯癫,口口声声要亲生儿子‘还郗郎的命来!’‘换你下黄泉地府!’
    当时,她随侍身侧,只在旁边看着已经受不住,不等太后撒泼疯癫完,直接喊一声“护驾!”护着血流不止的元和帝出了慈宁宫。
    还好天家年轻,额头上那处破口很快消失不见,连个疤痕都没落下。
    她还私底下庆幸了一番。
    但此时此刻,梅望舒突然想到——
    如果身体机能没有毛病,但是被太后这位母亲刺激太过,从此憎恨天下所有的女子,拒绝和女子亲密,连带着连身边近臣的内眷都厌恶起来……
    之前所有不能解释的疑问,就全可以解释了。
    想到这里,她缓缓长呼了口气。
    仿佛眼前遮蔽视线的林间迷雾,日出消散,露出真容。
    原来如此。
    圣上亲政至今,礼部的奏章上了几次,连皇后人选都没有定下。或许……问题出在慈宁宫身上。
    ***
    送完人回来,梅望舒在床上辗转反侧。
    和邢医官的对话,刘善长的事,激起她的重重思绪,大半夜没睡着。
    她半夜披衣起身,点亮了床头小桌的烛台,趿着鞋打开箱笼,翻找起旧物。
    一块沉重的长方形状足金令牌,沉甸甸地压在箱笼最底下。
    那是元和帝十三岁那年,赠给她的‘免死金牌。’
    两斤重的足金令牌,虽然贵重,在宫里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之物。稀罕的是金牌上的阴刻隶书字体,是君王亲手打磨半个月做成的。
    元和帝十三岁那年的冬天,梅望舒曾经病重濒危过一次。
    那天,少年天子不知为什么事触怒了辅政权臣郗有道。
    罕见地当众言语顶撞起来。
    具体原因,梅望舒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郗有道当时铁青的脸色,和砸在皇帝脚边的碎茶杯。
    十三岁的少年天子,已经不像一两年前心怀恐惧,在郗有道的厉声质问声中,始终端坐在龙椅之上,无声冷笑,拒不低头。
    作为对不听话的小皇帝的惩戒,随侍御前的梅望舒被拖了出去。
    一身单薄衣裳,站在冰天雪地的宫墙下,从傍晚站到半夜,几乎冻成了一个冰人,睫毛都结了霜。
    邢以宁当时是个才入宫当值的小医官,还没有资格称御医。
    被刘善长公公连哄带骗、趁夜狂奔过来救人时,梅望舒正被少年天子抱着,在宫墙阴影下无声地哭。
    当时她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只依稀记得,十三岁的少年紧抱着她,下巴搁在她肩头,无声无息地流着泪,一滴滴热烫地落在她的脖颈上。
    黯淡灯下,梅望舒掌心托着分量十足的纯金长条牌,抚摸着上面稍显稚嫩的‘免死九次’四个隶书大字,失笑。
    当年,年仅十三岁的圣上并不清楚,所谓的‘免死金牌’,丹书铁劵——是铁制的。
    赐下这块足有两斤重的金牌来。
    梅望舒在灯下久久地凝视着分量十足的‘免死金牌。’
    天子之心,也曾赤诚如金。
    只不过,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已经长大了。
    ***
    隔天,梅望舒销假上朝,顶着两个发青的眼底,站在金銮殿里出神。
    盯着御前丹墀上的缭绕紫烟,满脑子都在想着……
    如何在离京归乡之前,化解圣上对女子的心病,扭转乾坤正轨。
    也算是她京城伴驾十年,离别前的一个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梅望舒(沉思):陛下厌恶不喜女子。
    元和帝(委屈):朕只是不喜你老婆。
    刘善长公公,第 五 章里对话提起,女主回京第一天,发现御前少了个人。
    第16章
    梅望舒销假上朝,令许多人猝不及防。
    金銮殿上,正赶上两名官员上弹劾奏折,弹劾的内容,还是针对前几日的那本《逐皇孙书》。
    只不过,今日早朝正好赶了个巧……
    被弹劾的梅学士居然来上朝了。
    当面弹劾——相当于指着鼻子骂街。
    那两名言官的表情都差点绷不住,在御前骂战都结结巴巴,失了底气。
    反倒是梅望舒这个被骂的,淡定聆听,偶尔犀利地应对几句。看似气定神闲,举重若轻,其实压根没往心里去。
    但听着听着,还是明显地感觉几分不对。
    在内皇城里遭遇两位小皇孙之事,并没有几人看到,这些言官却一个个连细节都说得出,仿佛亲眼见到一般。
    风声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
    她思忖着,视线往后,瞥了一眼文官队列后方。
    李兰河,李御史,面色难看地站在人群中。
    这位李御史,说起来是个熟人。
    正是前不久刚和她一同完成了江南道巡查差事的两位御史之一。
    昨日元和帝微服登门,扔过来的几本弹劾奏折,其中一本的上奏者,也正好是这位李兰河御史。
    李御史是个聪明人,不知他听着别人的弹劾,有没有听出几分蹊跷来……
    想着想着,被龙椅上端坐的天子直接点了名。
    “梅学士最近抱病。朕跟他说,可以多休养几日,他却还是坚持销了假,站在金銮殿上,戳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摇摇晃晃。当真是……一片报国忠心。”
    紫烟缭绕的丹墀上方,低沉冷冽的嗓音道,“看今日的样子,不像是病愈了。可是府上内眷不善调养梅学士的身体?下朝后留下,宫里留宿两日,御医仔细查验病症,给出对症方子,再放回家去。”
    殿内朝臣一阵哗然。
    向来圣明兼听的天子,竟然在金銮殿里当众为宠臣撑腰。
    如此赤果果的恩宠,不,简直是偏宠,从未有过。
    宫里留宿,调养身体……岂不是当众打了弹劾梅学士的官员们一记耳光,告诫他们适可而止?
    正在大殿里声色俱厉、当面弹劾的两位官员,背后激起一身冷汗,互看一眼,同时闭上嘴,默默退入百官之中。
    正在魂游天外的梅望舒同样一个激灵,思绪瞬间被拉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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