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过后街上多了许多临时搭建的亭子与横幅,用过的口罩变成与塑料袋一样常见的城市垃圾。重阳节快到了,来时崔璨在街边看到好几个婶婶卖黄白菊花。
坐在驾驶座上的崔国华脸色不太好看,来回路上他已经骂了叁辆车,那叁辆车究竟有没有错凭崔璨之见很难说。今早崔璨突然说要去看心理医生,崔国华认为这是矫情病;和父母吵架从来没有就事论事一说,两人在客厅把新仇旧恨又轰轰烈烈地过了一遍。
武汉的精神卫生中心很有名,地处六角亭街辖区,武汉人骂人是神经病都说对方是从六角亭偷跑出来的。不过今天崔璨没去六角亭,老爹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位心理咨询师,让他先带女儿看看这个。
从那家历史悠久的心理医院出来之后,崔璨决定再也不要相信老爹选择的任何心理疗愈手段。如果她需要别人告诉她多运动多出门走走,学校里有很多很闲的体育老师;她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何必一千多块听一个小时废话。
旧时的心理咨询理论跟不上年轻一代的需求了,分析同样的家庭问题,两代人是完全不同的方法论;向往新世界的人,不会甘心调用旧世界的律法。崔璨有一种预感,她处在一个巨大的时代拐角,从这里开始,想摸索到往前走的路,要闯得头破血流。
话又说回来,除了姐姐本人,她也没有可以放心托付自己感情的秘密的人。意识到这种孤立无援的处境,刚刚坐在那间高档咨询室的沙发上时,她心中升起无由来的自暴自弃。
“我和亲姐姐搞床上去了,”混账话盘旋在她的嘴边,稍不注意或许真的就会脱口而出,“乱伦,你们是这么称呼的吧。”
她猜得到这个爸爸的熟人告密的速度能有多快,她会给自己和姐姐都带来巨大麻烦。可世界以一种极其愚笨的逻辑在腐烂;想要一场彻底的大洗牌,推翻这个摆着死局的棋盘;想要一切都乱成早高峰里的车祸,熵增是剧变的起点;这潭生活的死水上漂浮着叫人作呕的油光,反映出暗无天日的灰黄苍穹,如果让一切恢复原状已经无望,不如砸下一块巨石碾碎所见所有形状。
而说出那句话,目睹对方被震得瞠目结舌,再欣赏父亲得知自己的两个女儿之间有过性关系后拧成一团的错乱五官,或许能给她一些棋盘在翻转的幻觉。
当然,她没有,真要这么做,现在已经在拎包入住六角亭的路上了。
崔璨通知老爹他的人脉和努力没有任何作用后,老爹意料之中地怒了,根据本次愤怒程度,崔璨预估两人将会直接冷战到国庆假期结束,她又要天天点外卖了。
返程时还是上午十一点,崔璨不想回爸爸那个家。
“我找我姐有事。”崔璨对驾驶座上的人说。
崔璨被爸爸的奔驰扔在了地铁站口。
薄薄的一层云将太阳遮了一半,可以抬头而不感到刺目,崔璨仰首长长呼出一道气,戴上圈在手腕上的口罩,调出绿码,在太阳重新变得刺眼前钻进地铁站口。
“同学,借一下你笔记可以吗?我有两个公式没抄上。”
“嗯。”
白玉烟递出自己笔记本的同时,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离上课还有叁分钟,看见来电显示的名字,她一边接电话一边起身出了教室门,身后的同学有些好奇地望了眼她的背影。
和妹妹通话变成了需要避嫌的事情,两人之间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仍然历历在目。万一不小心在外人面前提起要怎么圆?于是心虚地藏起蛛丝马迹。隐约明白迎合妹妹的需求等同向妹妹贩毒,潜意识早就拾起了毒贩的自觉,低调、隐蔽、警惕,不要让人发现,不要让人注意……不要让人知道,不要让人知道我们在联系——即便我们是对方在世上最有理由联系的人。
“姐,请你印度菜。”
“我要上课了。”
“下课请你吃印度菜。”
“……知道了。”
虚惊一场,只是一起吃顿饭。
真的只是一起吃顿饭吗?崔璨行为出格的次数太多,让她连这种最基本的信心都搞丢了…一出事就来找她的小屁孩,解着她的衣扣寻求庇护——她是不是耳根子太软了点?叩着心扉,点名要见对再一次看见妹妹在她面前喘息着发抖的抗拒,而门那边似乎没有应答的打算。
“七天全都要补习,很累吧。”
“其实不用在家和妈妈打交道,反而会舒服一点。”
勺子搅着小铜锅里泛着光的橙红色咖喱,亮堂堂的餐厅,颜色雅致的顶灯照得半小时前心中对妹妹刻毒的揣测有些无所遁形的窘迫。
“姑妈二号的时候去厦门旅游了,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说我想带你一起。她没同意,我就没去。”
“她不怕红码吗?”
“最近厦门和武汉都是零增长,姑妈说没事来着,这几天朋友圈还发了不少照片呢。”
“但境外不是正在增长高峰吗,特朗普前几天都还确诊了,按理来说不会真的是零增长吧。”
“你不知道在国外的很多到现在都回不了国啊,前段时间不是还说留学生大批滞留海外,机票一张十几万,还一票难求。前几天和汤雅倩聊到这件事,她说留学生就不该回来投毒,我说人家有权利想回来就回来,争得急赤白脸的。”
“我猜,”联想那个场景,有些忍俊不禁,“没人能吵赢我们崔璨吧。”
“哪有,争不下去,争赢了我就没人聊八卦了。只是有点……有点失望。”
“是啊,在和个人生活没有直接关联的话题上的讨论,竟然能对现实中的人际关系产生意想不到的负面影响。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要开口讨论这些才最好?”
“哽着一口气维持了表面的和谐,其实我也没有感到好些……姐,你站谁那边?”
现在故意说出支持她的同桌,估计妹妹要河豚一样一下胀得气鼓鼓。
“我要是和你观点不同,你会讨厌我吗?”即便你曾经看起来那么,偏爱我的情况下?
认为观点可以让人轻易地决裂,难道不是因为一开始就对人与人之间联系的强度太过乐观?人本来就是原子态的,本质上不能长时间地连接任何其它个体,就连亲密关系也只是黏得很紧很紧的泡泡,两个人一知半解地解读对方的嘴形后再自说自话。有那么几个瞬间也许会有看起来成功的沟通,但都是无法原路重现的假象。
那时开始喜欢自己,很大程度也是因为对世界的看法与自己相近吧……真想知道,崔璨,假如我不再和你站在同一个观测点,你那些几乎是童言无忌的海枯石烂,还能剩下多少有效的片段?
这样的念头出现在脑海的下一秒,白玉烟愣了一下。
短暂的一瞬间,竟然真的按照崔璨曾向自己许过的愿望,不再将她当成妹妹看待;抛下作为长辈的亲昵与包容后,惊觉自己对备选伴侣的责问与挑拣原来这样苛薄冷酷。
“不会啊,姐姐。”崔璨的回复反而没有太多犹豫与思量,“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你?你做什么我都不会讨厌你的。我相信你。”
做什么都不会讨厌,多孩子气的诚恳…自己刚刚究竟在想些什么,对崔璨暗耍那些无理取闹的幼稚脾气?
“这种第叁方总是消失的讨论难道不让人感到厌倦吗,一刀切的政策,做不好回国人员的疫病监测就将风险扔给普通人来承担,要么境内的公民受害要么境外的公民受害。十几亿人每分每秒就能上交大把税金供养的政府,公共事务上却总是这个办事水平。”
说着与自己无关的话,伸出食指点着竹筐将快要凉掉的烤馕推向对面,抛去所有那些幽深诡暗的心思,她重又回到姐姐的身份,从未露出任何马脚。
“不要和身边的人置气,向上问责就好。回学校之后请她吃个饭,道个歉。”
国庆假期结束了,今年最后一个假期。干燥的空气中盘旋起逐渐强劲的气流,秋老虎的尾巴沙沙扫过脸颊……是时候该把秋冬季的衣裳挂起来了。出宿舍门前,套上外套的一瞬间有被人拥抱的错觉,崔璨嗅到衣柜里熟悉的熏香的味道。
又想起姐姐蓬松的被子、只有叁种颜色中性笔的干瘪笔袋,靠在她肩膀上,发丝的清香与衣物的花香,好闻的人很容易爱上,睡在姐姐身边,像睡在槐花树下,那时她有能让全世界都羡慕的睡眠质量。
现在她眼睛下面挂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每次姐姐看见都会叹气。
身体素质一点点差下来,体测却一天天地近了;体测之后又是期中考,分班后第一次大考,同学们摩拳擦掌要考出亮眼的成绩,奠定自己在新班级中的地位。
四五十个小大人齐聚一堂,不同的家庭背景,青春期的感情剪不断理还乱,高中班级里的人际关系有时说起来很复杂;但被圈在这样一个价值评定标准单一的系统里,一切有时又很简单:成绩好的总是受到更多人注视,最渴望出彩的年纪却活在集体主义的阴影里,受人注视也就成为一种奢侈品,衬托出一些适用范围很小的高贵。
崔璨宁愿自己跟同学一样什么也不懂,每天睁眼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要上好大学,浑浑噩噩考完这叁年的卷子,什么人生大道理,留到生活稳定得没有什么错误选择能轻易撼动时再慢慢悟;结果这些什么自由平等的恶毒思想,在今年上半年的某一天像彗星一样袭击了无辜的她,现在好,她比吊车尾还吊车尾了。
实在是可恶至极!
鼻孔出了两道气,崔璨恶狠狠地又蹦了两下,最大可能避免等会儿的八百米跑出肌肉拉伤。
体育老师为了节省时间,这次让男生女生在不同起跑线一同起跑。
而崔璨暗下决心要超过那些讨厌的男生半圈操场。
“嘶痛痛痛你下手轻点!”
“现在知道痛了,刚刚跑得比神庙逃亡主角还卖力的不知道是谁。”
“你懂个屁?我那是为了,女人的荣、哇呀痛痛痛痛!”
汤雅倩一边给崔璨抹药油一边翻了个大白眼。
“你一个人就算破了校记录又能怎么样,能证明什么?你看我们学校的竞赛班,哪个不是男的比女的多几倍?你进去学个国一出来,大家还是会觉得男生比女生更擅长理科。”
崔璨正欲反驳,想起姐姐的劝诫,到了嘴边的长篇大论又咽进肚子。
小腿上火辣辣的,她咬着嘴唇,胸口闷了一团同样灼热的气,上不去下不来,冲得鼻子有些酸涩。
“因为这是个男生变厉害更方便的社会。钢琴的琴键是为男性指宽设计的,汽车安全气囊也是按男性身高安装的,那我们现在的教学方式为什么不能是更适合男生的,学习气氛为什么不能是更包容男生的?”躺在操场中央的草坪上,崔璨对着头顶没有星星的夜空伸出两只脚,气愤地踢着空气,“但汤雅倩又不是国家主席,我跟她争个毛。”
“崔璨说的对。”白玉烟面朝相反的方向坐在她脑袋边,手指划过崔璨散在草地上的长发间的缝隙,霭霭夜色中,秋风吹弱了光线,向下注视妹妹的眼睛模糊地有几分愉快的弧度。
“从小到大都被灌输着这个社会很太平的观念,从来没听老师和长辈聊过什么权不权利的,直到亲眼目睹那些残酷事实的一瞬间,感到了被骗十几年一样的怒不可遏。平等和自由是社会学研究了多久的矛盾体,结果到我们这儿背个核心价值观忽然就全都实现了。最苦恼的是,这种沉重的愤怒没有出口,这种荒谬的现状似乎也没有途径可以改善。”
“是,我们是没见过游行和罢工的年轻人。北欧是世上人权最接近健全的地方,但这很大程度也要归功于低人口密度与海洋文化。冰岛女性第一次集体罢工时不过几十万人,相当于二十分之一武汉的人口,即便当时媒体资源匮乏,思想大范围传递的速度也要远远快于现在的中国;要组织出一场有巨大政治影响力的运动,比处在严格的言论审查中的中国要容易得多。”
“等我上任国家领导人的第一天,马上宣布各省独立,共和制变联邦制,这样大家约着游行罢工都很方便。”
“也许确实会有那么一天,不过我们应该是没机会见证了。”晚自习的课间很短,上课铃已经响起,操场的人群陆陆续续涌回教学楼,两人的身影一下变得孤零零的,连带着衣袖也钻进些许凉气,“崔璨,你和我,对于现在的这个社会来说,受教育水平无可争议地在金字塔最顶端,我们对社会的期待是绝对超过它在我们生命长度中的潜力的,这个时代对于我们来说也必然是落后的。我们享受了教育上的特权,就相应地要承受认知失调的痛苦和改善社会的责任。蜘蛛侠里不是也说过吗,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可假如这种痛苦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我又该怎么办呢?”
“和你的朋友说,和……我说。抓好那些在乎你的人、那些和你有相同理想的人的手,多向文明的人、文明的社会靠近,创造一个自己的小气候。人就是这样生存的。”沾了些草屑的手贴上崔璨的侧脸,那双黯沉的眼睛里是另一条银河,一个崔璨可以呼吸的太空,“任何时候你需要,我就在这里;任何时候你痛苦,告诉我就好。”
捏起那只贴在自己脸上的手,将它缓缓挪到左胸口,薄布下温热的躯体被姐姐温度较低的手指冰得一颤,让那处的搏动更显剧烈。
“你听……不要再对我说这样的话了。”
“谁让你是我妹妹呢。”
深吸一大口气,最终还是没忍住,一把抓住姐姐的校服袖子向下拉,在她猝不及防的惊呼里迎上她的嘴唇,滚成一团,空无一人的操场上放肆地钻进她的怀里和她接吻,直到两人衣领和发丝间全是泛了黄的禾草。
“你知道吗,你真的特别烦人。”
喘着粗气将姐姐按在草地上,说出这话前,崔璨暗壮了好几次胆。
白玉烟探出舌尖舔了舔自己唇上新添的伤口,腥甜的金属味,今年嘴唇第一次开裂,竟然这么早。
“是吗?”
“每次我们见面,你装的就像我们从来没做过爱、之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就我们两个人,你那样子摆给谁看?你这人没有脸的吗?”
被压制的女生嘲弄地笑了一下。
“那些事情,你的亲吻,你的……身体,对我来说本就不会产生任何影响,我说得难道不是已经足够清楚?反倒是你,到底在期待什么反应,脸红着回避?”
“就是这张嘴,”手掐着姐姐的下巴,妹妹的手却不敢太用力,“刚刚还说要分担我的痛苦。”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掀开外套的前幅,挑衅样地撩起衣摆,露出不知被眼前人亲过多少次的小腹,“这具身体,不是切切实实地在取悦着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