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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恰在这时响起。
敲门声响了五下,停顿,又响了五下。我和她屏息躺在床上,听着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
“把外套给我一下。”她说。
她把外衣披好,坐在床上。我穿好鞋子,揉一下眼睛,走到门前。敲门声又响了一阵。
我隔着门问:“是谁呀?大清早的,什么事啊?”
“修水管的。”门外的人说。
“不是说明天来修吗?”
“明天临时有事。所以就移到今天了。你在就让我进去。”
我把门打开,进来两个穿蓝布工作服外穿灰绿色皮茄克的人。脸色黝黑,穿着旅游鞋。前一个年纪稍长,后一个与我相仿。我靠在门旁,看着他们走进厨房。年长者伸手探一下水池。
“这不通有几天了?”
“没注意,”我说,“三四天吧。”
年长者伸出手,接过少年递来的器具,朝水池通水口捅了几下,朝我:“听一下水管通不通。”
我手足无措地走向水管。少年面无表情的轮番看我和年长者。
“没声音。”我说。
“好。”年长者挥了挥手,俨然19世纪末美国西部淘金者发现金矿的架势。“我们去外面看看下水道。”
年长者和少年提着器具走到了门外,我跟着他们走出楼去,看到他们掀开下水道盖板,用器具不断捅着。
我回头看了一眼洞开的大门和房门。她安静的坐在床上,看着我。门在寒风里晃荡着,一副刚经过洗劫的样子。我打了个寒噤。
“那个,师傅,”我说,“对不起,天太冷,我先进房间去了。”
“去吧去吧。”年长者说,不耐烦似的挥了挥手。
我回进房间,她已穿戴整齐,坐在桌旁持着镜子梳头。从镜中看到我进来,她微微一笑。我看到自己的脸,似乎较以往憔悴一些。
“有牙刷吗?”她问。
“我只有一把牙刷。”我说。
她拿了我的牙刷,取了一只纸杯,走进厨房。我跟出去,恰逢年长者钻进来,从我身旁擦过:
“你这个下水管道有问题……小姐,先别放水,现在水池不通……你们搬到这里多久了?”
“住了一个月。”我说。“元旦搬进来的。”
“管道是一直有问题,一直没处理。现在挺麻烦。”年长者说。少年此时跟了进来,靠在门侧,看她。
“您多费心。”我说。
“要说你们年轻。年轻夫妻搬家,是不太注意。总是等出了事,才想法子补。”
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正与我望去的目光相接。她的脸微微一红,转了过去。让我想到田纳西·威廉姆斯戏剧中的女主角。我咳嗽了一声。
“那,是的。”我说,“结婚时忙着操办这个操办那个,以为租了房子就万事大吉了。这不,我太太也一直埋怨我笨。不过我想凡事总得有个过程。我也是第一次结婚嘛。你说是吗,太太?”
“你这人……”
她没将话说完,转身回房去,把门带上。我靠在门廊里,听着她的脚步声。年长者洞悉一切般的微笑:“年轻太太们是这个脾气……你看过了?通了没有?”后两句话是朝着少年问的。
“通了。”少年说,注目于带上的房门。
“那好。”年长者说,“走了。麻烦您啦。大早上的。”
“那没什么,”我忙说,“要付您多少钱?”
“物业那里会付我的。”年长者推开门,拉了一把少年。于是两个人的身影迈过了门槛,走入晨光中。冬日的清晨,清爽的寒风吹着楼外一排浅灰色的树。
我将门关上,转身进房间。
她坐在茶几上,看着我。
“你就那么爱讨嘴上便宜。”她说。
“让他们觉得我们是夫妻,总比我们俩没名没份好吧?否则他们该看不起我们了。”我说。
“不跟你玩语言游戏。”她说,“我刷牙。”
她站在水池边,弯下身,牙间如螃蟹吐泡沫一般白花花的一片。我抱着双臂站在一侧,看她。
“那男孩子爱上你了。”我说。
她抬起头来,喝一口水漱口,以询问的眼色看我。
“那个修水管的,男孩子。”我说。
她做出了然于心的表情,低头将水吐掉,继续刷牙。
“你真是个迷人的女孩。”我说。“难道真的,所有见过你的人,都会被迷上?”
她耸耸肩,又一次吐掉口中的水,说:“有洗脸的毛巾吗?”
我站在门旁,看着她最后梳理一遍头发,提起包来挂在肩上,然后看一眼手表:“我该走了。”她说。
“是。”我说。
她走到门旁,看到我并没有让路的意思。她伸出手来,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
“让一让,帕里斯。”她说。
“你还会来吗,海伦?”我问。
“别问这么傻的问题。”她说。“今天我就回无锡了。”
“我后天回去。”我说。
“哦。”她似无兴趣。
我将钥匙塞进口袋,把门关上。
我和她并肩往路上走。
冬季的早晨,早起的摊贩将双手笼在袖子里,戴着犹如小熊一样的皮帽,守着三轮车上的豆浆和油条。穿着皮大衣的人们坐在露天的小店门口喝热粥。阳光如锋利的剃刀片一般薄薄的穿透干枯的树枝阻隔,落在地面上。犹如亮银色箔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