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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不成二娘当初说的那个从河里救上来的重伤之人是舅舅?
    可这印章分明又是父亲的手笔。
    舅舅,父亲……
    柔嘉手腕一抖,脑海中长久以来的奇怪感觉豁然开朗——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佝偻的背影,鼻尖一酸,想冲上去抱住他,想彻底问个清楚。
    可是她刚跑出去几步,想起舅舅说还需要时间,又不得不停下了步。
    那背影一点点消失,柔嘉到底还是忍不住,强忍下了泪,小心地抱着膝躲在了屏风后面。
    江怀一步步走出去,当看到那个与先帝相似的背影时,沉寂了多年的悲痛忽然又被唤醒。
    他身形一晃,差点站不稳。
    有一瞬间气血上头他恨不得冲上去杀了这个凌辱囚禁他女儿的人!
    可他只是脸上稍稍有了些不恭,御前的侍卫便齐刷刷地盯紧了他,攥紧了手中的刀。
    萧凛大约也发觉了他的怒火,眼神一低,制止了那侍卫,仍是颇为客气地赐座:“给秦大人搬把椅子来。”
    江怀却并不领情,冷冷地拒绝:“不必,罪臣习惯站着,受不起这御赐的椅子。”
    他声音不甚恭敬,萧凛倒也不恼,只是掀了掀眼皮:“那看来秦大人是查出了证据了?”
    营妓被暗杀的事信中不是已然通禀过了吗,他如今又装作不知,不过是想给他个下马威罢了。
    江怀攥着拳,不得已,还是吐出了几个字:“尚未。”
    虽然几经摧折,但他身板还是挺的刚直。
    萧凛不由得对这位曾经清风朗月的大理寺主簿微微侧目:“既是尚未,那秦大人又为何这般语气,难不成有什么猜想了?”
    的确是有。
    但当着一个晚辈的面,让他把隐忍蛰伏了这么多年的苦楚一一道来,江怀沉默地站着,半晌也未出声。
    萧凛扫了一眼,挥退了侍候在一旁的侍卫。
    室内一时间极为安静,只留了张德胜在。
    萧凛端坐上面,睥睨着下面的人:“现在秦大人可以开口了吗?朕倒是着实很好奇,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顿了顿,目光忽转:“尤其是,秦大人又为何成了江大人?”
    江怀被这锐利的眼神盯着,不由得抓紧了手心。
    为何?
    若不是逼不得已,谁也放弃自己的姓名呢。
    良久,江怀移开了眼,只是苦笑了一声:“当年?大抵是造化弄人吧。”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才动了动干裂的唇,将隐忍了这么多年的凄苦一点点开口:“当年我只是一个大理寺主簿,一个从七品的小官,因为一桩案子不肯按照白家的意愿处处被针对,机缘巧合之下入了前来巡视的先帝的眼。当时庐州突发水灾,明明已经拨了灾银,但百姓还是民不聊生。饥民四处流窜,先帝便派我以巡防之名暗中查探。
    我在庐州待了快一月,终于查到那灾银原来是被白家私吞了。凭借着从前在白家当过门客的交情,我从熟人手里偷来了账簿,准备连夜回京复命。可谁知,我都已经上了船,即将渡河的时候却被突然冲出来的白家人围堵截杀。
    我寡不敌众,身中数刀,面目尽毁被丢入了河中。当时被冰冷的河水冲刷着,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要死了,幸好天不亡我,我侥幸被一个乘船路过的当铺老板捡了回去,才保住了一命。
    受伤太重,我躺了很久才清醒过来,可那帮人下手极重,我嗓子毁了不能说话,手筋被挑断,又没法执笔,只能一日日地躺在床上当一个废人,没法给亲人报信。等我身体稍好,终于能开口的时候,却听见我的夫人成了先帝最受宠的贵妃,我的女儿受封公主的消息。一夕之间妻离子散,我当时如遭雷劈……”
    江怀情绪一激动,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柔嘉躲在屏风后,亲耳听到这一切,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果然,从来都没有什么舅舅,陪在她们母女身边的,一直都是她的爹爹。
    怪不得他从小便对她这么好,怪不得她出了事,舅舅宁愿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去救她……
    柔嘉死死咬住唇,隔着一道屏风看着前面那朦胧的人,心里又酸又胀,拿帕子把嘴捂的严严实实的才没哭出声。
    坐在上面的萧凛也顿了顿,示意张德胜递了盏茶水过去。
    江怀咳的面色通红,却一把推开了那茶盏,又继续开口:“热孝未满,恩爱的夫人便改了嫁,我心存疑虑,也难以相信……所以我怀着满腔的怨愤拼命恢复身体,想要当面找江凝问个清楚。但‘秦宣’已经死了,我面目尽毁,她又成了皇妃,我根本没法接近,不得已我从了军,化了名,又借着寻亲的借口才终于到了宫里找到了她。
    直到见到江凝之后,我才明白一切都是天意弄人——她当年也是以为我是被白家所害,所以当偶遇到先帝的时候,才求了他请他帮我报仇。但白家势重,白氏又是皇后,先帝一时间无法下手,又见她美貌动人,便借机纳了她入宫,想要借着扶持她来扳倒白氏。
    当江凝看见我还活着时,一度想要抛下一切跟我走,但此时萧桓已然出生了,先帝也从一开始的利用对她有了感情……我不忍看她左右为难,抛下亲子,便只好假扮成了她的兄长,陪伴在她们母女身边,一心想要扳倒白家,了结这段弄人的孽缘后再一起远走。”
    萧凛沉默了片刻,声音已然有些干哑:“那援兵之事又是怎么回事?”
    一提到援兵,江怀叹了口气:“你当时是风头正盛,又是当朝太子,是白家的倚仗,先帝决心已下,我们不得已,只能对你下手,扶持萧桓上位。但我到底良心未泯,因此当先帝命我做局设计杀了你和你的精锐的时候,我虽然领了命,却并没有下手。
    后来一场酒醉,那三千人还是死了,我当时只以为是先帝的手笔,先帝也以为是真的是我做的,为了安抚群臣,我才不得不领了罪,秋后处斩。
    可如今先帝已死,这好不容易找到的营妓却又丧了命,我才意识到,当年可能不止是先帝一方想杀你……”
    江怀说到这里一顿,直直地看向上面的人:“陛下,难道就毫无察觉吗?”
    不止是一方想杀他?
    萧凛看了看窗外渐沉的天色,慢慢开了口:“朕的五弟当年一出生就夭折了,萧盈其实是白家的嫡孙。”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江怀原本的猜疑终于落了定,一连念叨了几句:“看来,当年是白家意欲扶持五皇子上位,又不想明目张胆和你撕破脸,这才借着先帝要杀你的契机暗中陷害了我,把事情都推到我身上,一石二鸟,既除了你,也让我背上罪名。”
    但那营妓已然死了,贵妃死了,先帝死了,时过境迁,除了他的一面之词,已经没人能再佐证他的猜测了。
    “那父皇呢?到底为什么会突然猝死?”
    萧凛忽然又凝眉。
    当年他和父皇原本已然闹翻,正准备拥兵自保的时候,父皇却突然犯了心疾,连夜召了他入宫,把传位的圣旨主动交给了他。
    父皇当时喘气已经极为困难了,对着他又恨又无力,最后拉着他的手,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只要求了他一件事,保住宸妃母子三人的性命。
    萧凛当时大权在握,原本完全不用应允那将死之人的命令。
    可他看着那龙床上多疑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最后却什么都没保住的人,还是点了头,让他安心地去了,所以登基之后才对她们视而不见。
    提到先帝,江怀惨然一笑:“先帝多疑,对所有的事都不肯放手,又要和白家周旋,又要暗中提防着你,身体本就每况愈下。那时我因为那三千人的事,蒙受了冤情下狱,不日便会被处死。江凝为了救我,三番五次请求先帝重查旧案,但当时群臣激愤,先帝并不应允,执意要我认罪。眼看着刑期将近,江凝不得已决定救我偷偷出狱。
    可即将离开的那一天,恰好被先帝撞见我们抱在了一起。明白了我的真实身份和这些年的乔装,先帝一时气极,这才突发了心疾。
    那晚行宫大乱,我被迷昏了过去,送了出去。等我醒来的时候,便听到了先帝驾崩的消息。我偷偷进宫想带着江凝走,江凝笑着答应了我,说要回去一趟收拾东西,可她刚进去没多久,舜华宫就烧起了一场熊熊大火。
    她最后,只托人送了半捧骨灰给我……”
    江怀说到最后,几度哽咽。
    是他错了吗?
    他忠君爱国,以身犯险,最后却妻离子散,一身污名,他错在哪里。
    是他的妻子错了吗?
    江凝为了帮他报仇含恨入宫,甘愿当一颗棋子,到了后来却发现前夫还活着,挣扎在两个人之间艰难抉择。
    前夫是夫,与她恩爱多年,她不能负。但先帝除了一开始,亦是待她情深,为她废弃了六宫。她无比痛苦,最后只得一把火烧了自己,将自己分成了两半,她又错在哪里……
    先帝,也不过是个囿于权术的可怜人罢了。
    他忌惮外戚,忌惮长子,本想找个扳倒白氏的挡箭牌,最后却弥足深陷,死在了他最看不起的儿女情长上。
    他们不过都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罢了……
    至于下一代,女儿又走了她母亲的老路,又被新帝困在了这深宫之中,他怎么能不痛心。
    江怀捂着心口,疼痛难忍。
    柔嘉抱着膝躲在屏风后面,听着这一桩桩的往事,眼泪不自觉的流下来,哭的情难自己。
    原来在她不懂事的时候,她的母亲承受了这么多煎熬和抉择,原来她的父亲也一直都在,他改头换面,背负着冤屈,克制着爱意,陪伴在她们母女身边这么多年……
    柔嘉不明白,他们原本也只不过是一对最平常又温馨的夫妻啊。
    父亲温润如玉,母亲温婉端庄,他们一家三口,日子过的平淡拮据,却无比温馨。
    原本和和美美的一家,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柔嘉这么长时间,一直以为自己无依无靠,在忍受孤独的同时,还不得不为她年幼的弟弟遮风挡雨。
    如今她的父亲还在,她的父亲暗地里陪了她这么多年,柔嘉再也忍不住,哭红着眼地冲了出去,一把抱住了父亲:“父亲!”
    突然被女儿抱住,江怀浑身一颤,干瘦的手伸了出去,却不敢落下去回抱她。
    自从他当年以为是普普通通的一次外出,他已经七年多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明明有妻有女,却不能相认。
    他背负着罪名,当她的舅舅都怕连累到她,哪里还敢以父亲相称。
    江怀老泪纵横,嘴唇颤抖了许久,才终于落下了手:“爹爹在。”
    柔嘉看着他面目全非的脸,鼻尖止不住地泛酸。
    这哪里还是她那个风度翩翩的父亲啊……
    这么多的刀疤,这么多交错的伤痕,柔嘉一一抚过,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起那些刀是如何一刀一刀鲜血淋漓的划破他的脸,一刀刀砍在他的身上的场景。
    柔嘉攥紧了拳,实在不忍再想。
    目光下落,落到他被挑断手筋的手腕上,落到他佝偻的背和微瘸的腿上,还有这么多年他身上承受的冤屈上,柔嘉强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一把抱住了父亲的肩。
    “爹爹,雪浓无一日不在想你,雪浓不想当公主,也不在乎身份地位,雪浓只想和你,和母亲一家人好好待在一起。可是,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雪浓只有你一个人了……”
    她哭的泣不成声,眼泪一颗一颗的砸下来,江怀摸着她的头发,声音也格外艰涩:“爹爹这么多年,无时无刻不想和你相认,可是爹爹不能,爹爹不想让你背负上一代的恩怨,但最后还是连累到你了,如果没有那些罪名,你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是爹爹对不住你。”
    江怀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心里满是愧疚。
    柔嘉拼命摇头:“雪浓从来没有怨过爹爹,不管是爹爹还是舅舅,在雪浓心里都是最亲近的人……”
    萧凛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下来,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父女相认的情景,心里一阵阵的绞痛。
    她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下一刻便要支撑不住。
    可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
    一低头看见她下意识地扶住肚子的样子,萧凛怕她伤身,沉默了许久,才僵直着背走过去试图安抚她。
    然而他刚靠近一点,柔嘉便立马挡在了江怀面前,哭的泣不成声:“这是我的父亲,你不能再伤害他!”
    萧凛看着她一脸警惕的样子,心里像是被扎了一下一样,伸出去的手慢慢垂了下来:“朕不过是想给你递块帕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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