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还有什么吩咐?”他瞧着张德胜若有所思的模样,忙踩着雪泥回身靠近。
今儿是年初一,四下漆黑,只有一弯细细的新月悬在半空,风一吹似乎都能把它摇落。
张德胜看着那摇摇欲坠的新月,不知怎的脑海中忽冒出来一人:“我记得,昨晚上散席后柔嘉公主好像是来过。”
后半晌出了事,太极殿忙做一团,他无暇去顾忌,一时抛在了脑后。
但此时一看见这细线吊着的月钩,不知道为何便想起了那抹伶仃的身影。
柔嘉公主?
何宝善心头一跳,确实,他方才清点的时候倒是忽略了。
这宫里可不是还住着一位“公主”么!
只是贵妃死后,她身份过于尴尬,又一直深居简出,倒叫人遗漏了。
偏又巧,昨儿恰来了太极殿?
何宝善眯了迷眼,躬身一拜:“谢公公提点。”
说罢,便提了灯便朝着那猗兰殿走去。
第2章 孽缘
冬日里日头短,天刚一擦黑,宫门便下了钥。
“落——锁——”
老太监清了清嗓,尖细的嗓音穿透一重重合上的宫阙,传到这西北角的慎刑司里,眼帘半阖的精奇嬷嬷终于抬了抬眼皮,斜睨着那站的笔直的人影。
柔嘉刚从猗兰殿过来,长睫上的雪被这热气一蒸,湿答答的垂着,显得那眼瞳格外的黑,脸颊格外的白,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
仿佛一张误闯入的水墨画,细骨伶仃。
站了许久,丝丝缕缕的寒气沁进骨髓里,指尖凉的仿佛要结冰,那紧掩着的帘子才终于掀了一条缝。
“叫公主久等了,奴才方才遇上个硬骨头,颇费了一番功夫。”何宝善擦了擦指缝里的血,随手将帕子丢进了黄铜盆,盆里的水转眼便被染的通红,一圈圈地漾开。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柔嘉微微侧身,道了句:“无碍。”
她说着眼帘一掀,水墨画陡然被染成了重彩,何宝善目光一顿,怪不得宫里都在传这是与其母同属一格的祸水之相。
他从前只远远地见过那位让先帝毁了清名的宸贵妃,不过眼前跪着的这个,眼看着出落的要更胜一筹。
要说那位宸贵妃,短短的一生也着实算是传奇,从一个小门小户的寡妇一跃成为大缙的皇贵妃,宠冠后宫数年,连她与前夫所生的女儿都一并带进了宫,加封帝国公主。
遥想当年她风光至极之时,甚至逼的皇后离宫修行,害得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韬光养晦,朝野上下一度传出了废太子的流言……
只是后来先帝猝然崩逝,贵妃殉葬,新皇登基,局势一朝逆转,才成了如今的局面。
眼前的人虽看着清冷无害,但到底是从那场宫闱风暴中活下来的人,何宝善暗自掐了一把自己不可掉以轻心,如今这副模样重现,还不知要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他觉着,张德胜的猜测未必没有道理,当下便沉了脸:“想必公主也知道这慎刑司是什么地方,奴才就不拐弯了,您只说,昨晚戌时到亥时之间,您待在那儿?”
柔嘉微微垂眸:“太极殿。”
何宝善点了点头,“哦”了一声,下一刻忽然扬了声音:“那就没错了,来人!”
他目光突变,露出了精明狠戾的一面,侍候已久的小太监迅速地围了一圈。
“你们要做什么,难不成想反了天了?这是公主,先帝亲封的柔嘉公主!”守在一旁的宫女染秋忙护在了前面。
何宝善却只是笑笑:“公主莫怪,奴才们也是遵万岁爷的口谕办事,公主既认了,合该跟咱们去御前走一圈,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认什么?”柔嘉拿下了染秋挡着的胳臂,直直地看向他。
“怎么——”何宝善拉长了语调,“您没听说?”
“公公不必跟我兜圈子,你也知道,我常年待在猗兰殿,深居简出,消息自然比不得你们灵通,无需拿这个来诳我。”柔嘉仍是一脸镇定。
深居简出是不假,沉默到叫人几乎要忘记宫里还有这么一号人了,配上那张清冷的脸,何宝善一时倒真有些狐疑。
几经犹豫,他还是屏退了一众不相干的人,解释了一番:“是这样,前天晚上宫宴,有个大胆的女子趁着万岁爷醉酒混入了太极殿想爬床,事情没成,反倒惹得陛下震怒,叫我们把那个人找出来。”
何宝善边说着,边拿眼去觑她的神色,却见她亭亭的站着,没一丝闪避。
“那公公言下之意,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这不是您亲口承认的么?前天晚上,戌时到亥时恰在太极殿。”何宝善笑了,“怎么,您这会儿想改口?”
柔嘉摇了摇头:“我虽去了,却并未得见天颜,只在东偏殿枯坐了小半晌便回来了。”
“哦?”何宝善仍是不信,“那您惫夜前去所为何事?”
被这么一问,柔嘉抿了抿唇,忽然沉默了下来。
倒是染秋终于忍不住了:“所为何事,别人不清楚,你们慎刑司的这帮人难道能忘得了?一年前贵妃娘娘不就是被你们慎刑司的人亲手送上路的?如今娘娘已经去了一年了,骨灰却还是停在庙里没下葬,我们主子不过是趁着忌日想去太极殿讨个恩典罢了,怎么,这也能成了你们编排的缘由?”
大约是气的狠了,她的话跟连珠炮一般蹦出来,一连串地砸过去,何宝善愣了一愣,这才想起来那位宸贵妃似乎的确是去年年三十走的。
当时先帝去的突然,民间流言四起,都说是被妖妃吸了精气,克了寿命,朝堂上文官们又早已看不惯君娶臣妻,有悖君臣之礼的行径。于是群情激奋,两相催逼,宫门外乌乌泱泱地跪了满地,请求惩治妖妃。
时年刚满三十的宸贵妃终于还是没等到这一年过完,一条白绫悬在了舜华宫,主动殉了葬。
然而便是她死了,碍于生前的名声,钦天监仍上奏请求贵妃的骨灰须得在护国寺里停灵一年,焚香净化方可下葬妃陵。
何宝善摸了摸鼻子,不知为何忽有些可怜起这位留下的公主,可这念头刚起,想起皇帝凌厉的手段和这宫闱的往日恩怨,又立马抛了开,仍是绷着脸说道:“姑且不提时辰,这撕下来的一角布条又该如解释?”
他招了招手,小太监立马会意地将漆盘端了上来。
一缕白映入眼帘,柔嘉眼神微微一凝,但也只有须臾,再抬头时眼中无波无澜:“公公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那女子匆忙逃离时被勾扯下来的,江绸的料子,上好的贡品,专供着贵人做祭服用的。公主从前锦衣玉食,这东西怕是不少见吧?”何宝善直直地看着她。
那布条不知怎的招了水,还微微湿着,轻薄透明。
离得近些,依稀嗅的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令她下意识地想往后退。
柔嘉稍稍侧开:“公公,你也说了是‘从前’,母亲去的那天晚上,舜华宫走了水,火势凶猛,我侥幸逃过一劫,却什么都没带出去,后来便搬到了猗兰殿,什么也没来得及带。江绸,从前的确是有的,只是如今我鲜少露面,倒是没再见过了。”
她声音颇为平静,说起那场大火时也不见多哀戚,但微微抿着的唇和侧过的身倒叫人不忍心再问下去。
何宝善仔细眯了迷眼,这时才发现她身上穿的只是一件半旧的藕色衫子,只是她风姿太好,还叫人以为是新进的罗缎。
他心下迟疑,犹豫之际,外面传来了内门要下钥的消息。
情势一时僵持不下,毕竟是个公主,他们慎刑司就是胆子再大也不能在没证据的情况下做出扣留公主的事情来。
何宝善踱了踱步,还是放了人先回去。
一出门,灰扑扑的天不知何时落了雪,庭前的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风紧雪急,抽打的直教人脸颊发疼。
年初一的晚上本该围着炉子煮饺子吃,却平白无故地牵扯进这么个污七八糟的事情里,染秋觉得有些晦气,刚转过弯便朝着那慎刑司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呸!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当初贵妃还在的时候,总管太监装的跟孙子似的,隔三差五地孝敬东西咱们贵妃都不拿正眼看,如今倒好了,一个小小的掌事太监,便拿了这腌臜事来折煞人,简直岂有此理!”
她说完,又有些得意追上柔嘉:“幸好公主您临危不乱,要不然这脏水指定就泼到咱们身上了。”
可柔嘉只是扯了扯嘴角,并不见有何快意。
夜色浓稠,染秋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得那侧脸有些惨白,大约是被吓着了,她温声宽慰了两句:“公主,你别怕,都是那人自作自受,既做了那没脸皮的事,自己投井死了还算干净的,若是真叫慎刑司查了出来,指不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呢!”
柔嘉沉默着没应答,只是待穿过长长的宫道,一路回了猗兰殿时,才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倘若只是个误会,并非出自那女子本愿呢?”
染秋有些诧异,一抬头,柔嘉却敛了眉:“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宫里死的人太多了。”
染秋点了点头,似有同感,不过她还是有些生气:“若叫我知晓了那没脸皮的人是谁,我非得唾死她不可,真晦气!”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染秋怒气上头,絮絮的骂着,全然没注意到身边的人脸色越来越白。
不待她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柔嘉忽然出声:“我有点累,你去备点水来。”
突然被打断,染秋住了嘴,一抬眼瞥见她眼底微微的青色,小心地问了一句:“主子昨晚没睡好么?”
柔嘉背过身,含混地应了一句:“有些体寒。”
染秋犹豫地站了片刻,没敢再多问什么,掩了门出去吩咐热水。
大门一闭,柔嘉陡然卸了力,塌着腰陷进了红木椅里。
枯坐了半晌,脑海中纷繁杂乱,压抑了一天的情绪烧的她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脖颈处又热又痛,细细密密地牵动着神经。柔嘉忍不住对着铜镜拉下了衣领,眼神一垂,脖颈上赫然一道鲜红的指印,交错着杂乱的吻痕。
仿佛被人用力地攥过,又被粗暴地吻过。
指尖轻轻地摩挲,她控制不住地想起了那些被刻意压制的记忆。
想起皇兄伏在她后颈一声一声粗沉的喘息,汗汽凝成了水滴,顺着她的脊背滑下去,烫的她浑身颤栗。
柔嘉慌乱地别开眼,“啪”的一下把那铜镜按在桌面。
其实何宝善猜对了一半,她不是那个设局的人,但阴差阳错的被唤了进去,的确与皇兄有了肌肤之亲……
第3章 猜疑
猗兰殿不大,二进出的院子,巴掌大的一块塞在西六宫的角落里。
夜半起了风,屋脊上的枯草在夜风中瑟瑟地抖着,东倒,西歪,偏偏夹在瓦砾的缝里,总不肯叫风衔了去。
好似泄了劲,那风终于掉了头,卷着雪粒子,一下一下地抽打着窗户纸,仿佛要戳出个洞来。
风声呜咽,丝缕的凉气顺着窗户缝钻进来,那靠在浴桶上的人双肩一颤,不由得想起,前天也是这样大的风雪。
那晚柔嘉原本是为了母亲的事情去求见皇兄,被晾了半晌,当她以为又要无功而返的时候,西偏殿的门缝里却透过一丝光,宫人招了招手让她进去。
室内一片昏暗,只余银台上悬着一颗夜明珠,泛着柔和却并不亮的光芒。
许是热气太足,一进门她便被熏蒸的头脑昏沉,撑扶在红木椅上,等着这一阵强烈的晕眩过去。
晕晕迷迷之际,让她忽略了身后还有另一道气息。
大约是想掐死她,皇帝扣住她脖颈的手不断收紧,可当她挣扎着要呼救出“皇兄”的时候,那原本恨不得掐死她的手却忽然向上捂住了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