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这位新任右护法的性格,他绝不会躲藏于某地等待消息,必定要将局势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中,何况若没有尹怀殊的指点,这帮守卫小卒绝不会如此灵活地与他们周旋至今。
戚朝夕心念一动,转头望向了教中最高的那座阁楼,名为饮星台,是只有老教主才有资格登临饮酒的地方。
其他人见状也随他看去,正在这时,饮星台上的一扇窗户动了动,似乎被人给关紧了,朱红色的窗棂后隐约现出一抹人影。
“就在那儿!”秦征脱口而出,不等戚朝夕反应,提了长枪便大步杀去,其他人跟着他一齐破门闯入,只见这阁楼高有三层,内里装潢华美,他们无心细看,直奔楼梯,不想刚踏上第二层的楼梯,便望见了尹怀殊倚窗而立的身影。
秦征瞳孔骤缩,抄起游龙枪一步作三阶地飞快跨上,等最后一步重重踩上了台阶之时,却听头顶忽地轰隆大响,秦征忙后撤几步,撞得紧跟其后的人一阵东倒西歪。前方在雷霆般的炸响中降下了一道道铁栏,死死地封锁住了楼梯入口,几乎同时,后面传来了焦急人声:“糟了,楼梯外面全被铁栏给堵住了!”
冲上楼时,众人个个热血当头,生怕慢了一步就不能将这魔教妖人杀之而后快,跟得极近,而这一出陷阱正将他们封堵在了窄长的楼梯上,挤得肩背相贴,兵器都难以提起,更何谈出招。
“我就知道。”戚朝夕被夹在其中,无奈摇头。
阁楼内,尹怀殊正抄着手,笑道:“请君入瓮。”
秦征怒不可遏,大掌拍得铁栏哐啷作响:“少来这些阴险伎俩,尹怀殊,倘若你还算是个男人,就跟我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尹怀殊道:“我是个卑鄙小人,打不过你,自然只会用这些阴险伎俩了。”
秦征一手攥紧了铁栏,盯着他目眦尽裂。
戚朝夕抬眼瞧见铁栏上端穿透了厚厚楼板,心知其坚不可摧,叹道:“让老教主知道你把他宝贝的饮星台改成了这副模样,怕不是要从棺材里爬出来掐死你。”
尹怀殊一笑,走到桌旁抓起一把乌黑色的香片,投进了香炉中,一股青烟裹着腥浓气味袅袅钻出:“那就劳烦左护法替我向老教主赔罪了。”
江湖众人连忙捂紧口鼻,恨得咬牙切齿,但也不敢出声多说,各自思索着办法,甚至试着拿刀拿剑去砍铁栏,可惜全然不见奏效。
尹怀殊再不理会他们,推开窗翻身而出,正要将窗子彻底封死,倏然间一道黑影飞来,速度奇快,他根本来不及躲闪,黑影已经以不可抵挡之势破开了窗子,一瞬穿透了他的腹部,带得他整个人仰倒,狠狠摔下了房檐。
最后一刻,秦征竭力将游龙枪投了出去。他的手还前伸着未放下,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泼在窗纸上的血迹,胸膛强烈起伏着,气喘不止。
尹怀殊跌落在了石板地上,扭身咳出了一摊血。他撑起身子,惨白着脸拔出了那杆墨玉似的长枪,鲜血又泼溅出来,引得他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
这窗外是他选好的脱身位置,偏僻无人,尹怀殊勉力站了起来,捂着腹部伤口,拖着步子往教外走去。他早已安排了七杀门的人在小路的半途接应他下山,然后辗转到镇外,同等候的尹怀柔一起离开。
为免被正道的人发现,他特意等这些人攻上九渊山,无暇他顾之际,才遣人将尹怀柔送下了山。
尹怀殊滞留教中,就是为了吸引那群跟他有着深仇大恨的江湖人,唯有那些人,才会一见他的行踪就不管不顾地冲上阁楼来,而只要对方一死,余下的江湖人破了般若教便会心满意足,不至于不依不饶地追查他的下落。
眼下他虽受了重伤,但并不算致命,等到了镇上,仍有把握救回,一切还不算超出他的计划。
思量之际,寒风忽地吹来了焦浓的烟气,尹怀殊抬头望去,不远处一座玲珑六角的小阁正烈烈燃烧着,滚滚黑烟上涌,熏得周遭落雪也发灰。那小阁是历代教主存贮奇珍异宝之处,他心中冷笑,想这群武林正道不过道貌岸然之辈,见财心喜,也免不了争抢烧毁。
然而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站在小阁外静静观望烈火的那个人,竟然是他安排护送尹怀柔下山的婢女。
尹怀殊顾不得伤口,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揪住婢女的衣领,脸色可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不是命你送柔柔下山吗?”
婢女往正被焰红火舌舔舐着的小阁里瞥了一眼。
“怎么回事?柔柔在里面?”尹怀殊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发颤,一手掐住了婢女的喉咙,“说话!”
婢女的脸涨红了,嘶哑答道:“萧门主说,接应的人仍在路上等着你,她给你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尹怀殊怔了一瞬,忽地大笑起来,将七杀门门主的名字死死地咬在了齿间,“好,好!萧灵玉!”
他推开那婢女,毫不犹豫地跃进了火海之中。
小阁内的烈火在疯狂蔓延着,玉器金器上纷映出变幻的火光,尹怀柔跌坐在正中的空地上,手中紧攥着那串佛珠,垂着头,怯怯地缩着肩膀,好在还没被火星溅上衣裙。
尹怀殊落地一滚,压灭了身上的火星,尹怀柔顿时抬起头来,那神情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悲伤:“哥哥,你来了……”
尹怀殊扑上去慌忙察看,确认她身上没有其他伤痕才放下心来,可他再望向门口,又颓然跪倒了。
大火越烧越猛,四周焰浪高涨,以他的伤势自己都难再逃出去,更何谈想将尹怀柔毫发无损地带出去。
“对不起,”尹怀殊痛苦地闭上了眼,他腹部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仍在不断涌着血,而他抓着妹妹的手,终于落下泪来,“又是我……又是我害了你……真的对不起,若是我没有被生下来就好了……”
“不要这样说,你不要这样说!”尹怀柔听出他哭了,急忙摸索到他脸上,为他抹去泪水,“这世上没有人比你待我更好,哥哥,柔柔不怕和你一起死。”
尹怀殊惨然摇头:“傻姑娘,你不明白……不是这样的,你原本是可以幸福一辈子的……”
他说了这话,尹怀柔反而一愣,接着笑了起来,她直起身子,伸长手臂搂住了尹怀殊,将额头贴在他肩上,道:“我这一辈子本来就很幸福,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苦。”
尹怀殊喉头哽咽,再也说不出话了。
大火熊熊燃烧。
饮星台下的那杆游龙枪终究被青山派给发现了,沈慎思带人探明了情况,翻上二层阁楼里上下摸索了许久,才找到机关,将铁栏升起了。此时江湖众人脸色皆已发青,一个个匆忙奔出楼外大口喘息,好一阵才总算缓了过来,几欲瘫倒在地。
唯独秦征,拄着游龙枪沿着一路上斑斑点点的血迹,追到了六角飞檐的小阁外,他站住了,沉默地瞧着这座被烈火吞噬的建筑,听得木材被烧灼的噼啪爆响,热浪卷来,融化了飞雪,星星点点地落在他的脸上,被火光映着,恍若泪痕。
沈慎思在秦征身旁站定了,与他一起望着,哪怕翻涌火海中瞧不清里面的情形。
“就这样让他被烧死,实在太便宜他了。”终于,秦征道。
沈慎思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听说里面传出过女子的声音,那个盲眼姑娘应当也在里面?”
“……”秦征面容紧绷,没再开口,他们就这样默默站立,直到肩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秦征像是看够了,忽地自嘲一般笑了声,转过身去,慢慢地走了。
沈慎思目送他的背影远去,总觉得苍老了许多似的。
沈慎思独自站在小阁前,出神地凝视着烈火,想着那便为里面的兄妹两人收尸罢。
却不料这份安静很快被打破了,来人轻功卓绝,一闪便已掠至眼前,急声喘息道:“大哥!”
沈慎思一愣,看着凭空出现的沈知言:“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相比他临走前,沈知言憔悴了许多,眼中更浮出了缕缕血丝,一身水绿衣袍风尘仆仆,足上一双靴子更裹满了泥浆,不须回答,沈慎思已然明白了一切。
负责看守的师弟师妹是被沈知言一手带大的,到底没有尹怀殊那样的狠心肠,见不得他痛苦煎熬,终究放了他出来,而他一路奔至九渊山,想来是一刻也不曾休息过的。
沈慎思瞧着他,紧蹙着眉头,可偏偏一句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
“大哥,你能不能告诉我,青遥在哪里?”沈知言道。
沈慎思不由得迟疑了,这一停顿,沈知言便明白了,他转头看向火中,火光映亮了他的面容,下一瞬,他纵身跃入火海。
“知言——!”沈慎思阻拦不及,恨得至直跺脚。
沈知言越过狰狞火舌,落入小阁之中,一时间狂跳的心脏都凝住了,他看到尹怀殊撑着身子伏在地上,半边身子被血色浸透了,长发散乱,脸色惨白,唯有嘴唇被鲜血染得殷红,衬着背后的无尽烈火,仿佛地狱受刑的艳鬼,而他妹妹扶着他的手臂,正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尹怀殊渐已涣散的目光瞧见了他,唇角弯了弯,虚弱吐气道:“你怎么……还是来了……”
沈知言上前将他抱在怀里:“我带你出去。”
“来不及了,我……不行了,”尹怀殊浑身都在颤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一直攥在掌心的妹妹的手,交到了沈知言的手中,“你来了……就替我好好照顾她……她是干净的……从没做过坏事……”
“好,好,我什么都答应你!”沈知言急道,“青遥,不要再说话了,还来得及,我带你出去!”
“有一句话,我还以为没机会告诉你了。”尹怀殊却不理他的话,顾自笑了笑,“你说当年在苏州城……如果遇见的是你……后来,我总忍不住也这样想……遇见的是你就好了……可是太晚了……太晚了……”
他一生荒唐,到了最后,只剩下这一句:“太晚了。”
尹怀殊的声音消失在了火场灼烫的风里。
尹怀柔慌忙往前凑了凑,依旧没有听到他微弱的呼吸声,她呆了一呆,叫道:“哥哥?”
寂静中只有毕剥燃烧声。
自出生以来,她头一次没有听到哥哥的回应,尹怀柔肩头颤抖,好似这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扑在尹怀殊身上痛哭了起来。
她哭得肝肠寸断,听得人心碎,沈知言轻轻拂开了尹怀殊额前凌乱的发,拭去脸上的血迹和污渍,却触摸到了温热的水珠,他手指被烫到似的一缩,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在落泪。
大火烧透了小阁,房檐梁宇内发出了令人牙酸的不堪重负的呻吟,沈慎思在外面焦急得团团乱转,却完全没有办法,只能盼着沈知言不是打算殉情,尽快出来,可眼看着建筑快撑不住了,仍不见人出来。
沈慎思猛地站定,撩起衣摆系上,狠下心决定也进去搏上一把。
这时,火光后终于有身影模糊显现了,沈慎思定睛细看,只见沈知言一手携着那盲眼姑娘,一手将尹怀殊抱在怀里,掠身而起,翻过了火海连绵高涌的浪头,远远地落在了白茫茫的雪地里。
在他身后,小阁轰然倒塌。
第92章 [第九十一章]
般若教后山,冰湖之上,江离与宁钰又拆了十余招,仍然僵持不下。
实则不过三两招后,江离就逐渐掌握了冰面行走的诀窍,待到此刻,已能行动自如,不至于再露狼狈之态了,但缠斗越久,越觉得不妙,只因宁钰对惊澜剑法的领悟竟已达到了惊人的地步。
一招一式,宁钰皆随着江离的身形步法趋近后撤,仿佛早有默契,是同门所出的一对师兄弟在演练剑法,并未显露杀意,但江离心中清楚,宁钰既熟悉了惊澜剑法,就必然会发现其中可趁的疏漏,眼下不动,只不过是拖延着等待最佳时机,他必须加倍提起警惕来应对。
可如此一来,江离所承受的不仅仅是《长生诀》的反噬,更是精力上的极大消耗,不消多久,提剑的手腕已渐觉着发沉了,他咬紧牙关,暗中气恼,可眼下自己在对方眼中形同透明,无论出招多么狠厉都会被轻飘飘地躲开,除了消耗下去,根本别无办法。
倏然,江离脑中灵光一闪:宁钰是吃透了自己的作风,可若是别人呢?
又是一剑落空,江离眼望着远远退开的宁钰,忽而冷静了下来,他试着去设想,假若戚朝夕面对如此困境,会如何解决。
……既然对方等待机会,那何不趁着自己尚有把握之时,卖他一个破绽?
思及此,江离干脆也不再硬撑,垂下了持剑的手,喘息着稍作歇息。
果然,宁钰眉梢一挑,神情微变,却仍是谨慎的。
江离提气怒喝了一声,一招飞挑刺出,剑气如虹,浑然是破釜沉舟的气势,速度却较先前慢了稍许,暗自保留了三分力量。
宁钰横剑一挡,没有再躲,江离随即变招,剑尖一抬直取他咽喉。宁钰偏身一晃闪了过去,双眼瞧见江离的胸前空门敞露,一副不管不顾孤注一掷的模样,便顺势斜上斩向他的胸腹。江离等的就是这一式,当即转腕回剑,迅疾无匹地削向宁钰持剑的手臂!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江离清晰地听到了对方的一声轻笑,心头一震,意识到自己同样也露出了一个致命的破绽。
只见宁钰几乎是在江离转腕的同时斜身折腰,凭借这一细微的角度差错开了削来的剑光,而他手中剑去势不止,在江离胸腹之前凌空掠过,切入了江离右臂的腋下要害,长剑立即抽回,江离不由己地旋身后跌了几步,身形一晃,虚软跪下了。
大滴大滴的鲜血坠落冰面,绽开了一朵朵凄艳的红,江离用力按着伤处,却仍止不住血,而修炼《长生诀》这种功法,最怕的就是失血,他浑身跟着一阵阵的发虚,仿佛流逝的正是他的生命。
那样一瞬间,江离几乎感到绝望了,这一击不成,意味着只要他用的是惊澜剑法,宁钰就能永远避过,永远毫发无伤。
“玩得足够久了,江少侠,我们该结束了。”宁钰意兴阑珊,挥剑斩向他的颈上人头,这一次,杀意毕露。
“不。”江离道,他强忍剧痛,挺剑而起,金石疾撞,火星飞溅,击鸣声尖锐破空,“我不会死在这里,我答应了他,要活下去!”
江离再度站了起来,这一次,他抛开了过往二十三年所学的一切,什么也不再去想,只盯着眼前雪亮修长的剑。
他架住了宁钰的长剑,就势一翻,刺向对方肩头,宁钰应力借力,将剑尖拨转开去。
谁料江离手腕一抖,就此将青霜剑掷甩了出去,宁钰下意识追看剑的去向,江离已出手擒住了他持剑的手臂,待他一掌袭来,江离却不与他斗,身形一闪转到了他的背后,青霜剑在空中盘旋一周呼啸归回,江离一把截住,反手向后,如水剑刃顷刻划破了宁钰的脖颈。
宁钰连忙旋身避开,半空洒开了一串血珠,待站定之际,他摸了摸脖颈,再差一分即要割开他的筋脉。宁钰一惊,再看向江离的目光深了几分:“你竟然还藏了一手?这一式叫作什么?”
江离并指抹过剑上血迹,开口时声音仍带了些虚弱:“等杀了你,我再想名字。”
不是惊澜剑法,更不是归云剑法,是独属于他自己的剑!
闻言,宁钰的脸色终于变了,他那素来温雅有礼的假面破裂了,江离第一次读懂了他的表情,是鲜活无比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