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单独成院,位处归云山庄的深处,院外还有同族弟子轮守,外人不可踏入一步,是故江离在山庄内住了将近半月,仍不知道祠堂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江离扣在房门上的手指微微收紧,问道:“为什么?”
江万里不防他这么一问,没头没脑地摸不清意思,揣测答道:“自然是有话要说,白日里人多眼杂不方便,只好深夜来请你了。”
江离没再接话,戚朝夕已走到了他的身后,笑了笑:“夜里风大,我陪你一同去好了。”
江离抬眼看向他,喉头微微一动,然而不等开口,却听江万里面露为难道:“这恐怕不妥,戚大侠毕竟是个外人,按规矩是绝不能进咱们祠堂的。”
“我既然能进,那他也不是外人。”江离道。
他语气一向少有起伏,但江万里总疑心从这一句里听出来了点儿硬邦邦的意味,眼珠一转,便不再争了,又堆起笑脸道:“你这样坚持,那便请戚大侠也一并走吧,想来师伯也会愿意为江少侠破例通融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又卖了个人情,戚朝夕心里发笑,随之往外走,将跨过门槛时,他垂眼瞥见地上有几颗走动间被带入房内的碎石子,抬脚踢开了,然后才将房门关上,跟上了引路的那盏在暗夜里摇曳不定的灯笼。
祠堂的院外破天荒地不见有弟子值守,江万里解释说是江仲越师伯特意将人支开了,然后请他们两位卸剑。携带兵刃是大不敬之举,他们没理由推拒,配合地将剑留在了外面,随之入院。
院落深广,两旁植着高而密的幽翠松柏,中间石板铺成的道路直通向半敞着的大门,依稀能望见祠堂内极暗,似乎只点了三两只蜡烛,有人负手背立,更遮去了大半的烛光。
他们跨入祠堂,还没站定,突然上方叮当作响,一张大网竟兜头落了下来,一沾身立即收紧,电光石火之际,戚朝夕只把江离扯到了身旁,还来不及圈在怀里,周身已泛起了一片片冰冷的刺痛,才发觉这张粗麻绳拧成的网子上附满了薄如蝉翼的刀锋,方才的声响正是锋刃碰撞。
“别动。”戚朝夕用力按住江离要挣扎的手臂,“这是捕猎猛兽用的网子,最是结实,动得越厉害,割得越深,一头大狼都能被割到筋脉尽断。”
江离咬紧了牙,不再动作,直盯着前方沉如磐石的背影。对方刚取了三柱香点上,躬身敬到了香炉中,江离这才注意到,点燃的几只蜡烛正摆在江鹿鸣老盟主的灵位之前,映得牌位泛着隐隐流光,而旁边的许多牌位不知为何被扣倒了,被淹没在昏暗里,更衬得正中的江鹿鸣的灵主威严。
后面的江万里也跨入了堂中,将大门给关上了,祠堂内一时更暗,也更安静,戚朝夕听到了藏在黑暗中的许多呼吸声,少说有十几人,正是这些人操纵着这张捕猎网。
“你要做什么?”江离喝问出声。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正是江仲越,他一贯严肃的神情愈加沉郁,开口道:“诸位,今夜便是我们绞杀脱逃余孽,为老盟主彻底完成复仇之时。”
那些黑暗中的声音响应道:“愿以叛徒的鲜血慰藉您的魂灵!”
江离简直无法理解所听到的一切:“叛徒?复仇?”
“江景明和江行舟纠集了一群叛徒谋杀了老盟主!而你,”江仲越直指着江离,“你毁了他留下的归云!”
“脱逃余孽?”戚朝夕没漏掉这个字眼,隐约觉得抓住了线索的关键,“你指的是江离从落霞谷之乱里脱逃?那你就是引诱季休明将归云山庄出卖给般若教的幕后主使?”
“不是出卖归云,是对叛徒的复仇。”江仲越纠正道,他抬起右臂,或明或暗中的许多人跟着抬起右臂,昏暗里浮现了一缕缕白色,那是他们每个人系在右臂上的白绸带,“也不是我,而是我们。”
“是我甘愿被种下蛊毒,骗取般若教的信任,将从季休明口中得来的破阵之法告诉了右护法易卜之,并与他们一同入谷,亲眼见证了这群窝藏谷中的叛徒被屠戮殆尽。”江万里走到了江仲越的一旁,一改往日卑躬屈膝的神态,直视着江离,微笑道,“江少侠,最先认出你逃脱了的也是我。那夜在九渊山下,是我叫了你的名字,让你跌入了易卜之饲养人蛊的千重洞,怎么样,杀了亲生父亲的滋味可好?江景明当年弑父之时,一定想不到他也会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中!”
“原来是你!”江离双眼一下赤红,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捕猎网瞬时收紧,似乎是怕他暴起挣脱,冰冷的刀锋一点点割开衣物,割入肌理,血腥味缓缓漫开在昏黑的祠堂里。
戚朝夕费力地半抱住江离,既是压制,也是安抚,即使他手背上已被割出了斑斑血迹,也还冷静:“如此说来,江行舟盟主的所谓病逝也是你们复仇的功绩了?”
“只可惜为了不引人怀疑,用了太久,便宜了江行舟多活了许多时日。”江仲越道。
“你们早就认出了江离就是江云若,那种种针对他的流言,应当也是你们的手笔?能令人死而复生的《长生诀》,还有夜半盗尸复活我一事。”戚朝夕道,“是为了逼江离出手,抑或只是铺垫,好让你在灵堂当着江湖众人澄清流言,彻底断绝了他认回归云山庄的可能,然后夜里示好,一口一个归云的声誉,哄得他自己交出《长生诀》?”
江仲越颇为意外地瞧了他一眼:“你很聪明。”
戚朝夕笑了一声:“却没想到,他仍然选择守住《长生诀》。”
“没错。”江仲越点了头,眼中恨意仿佛要生嚼了江离,“你真是像江景明一样该死,一样的贪婪自私。”
“你住口!我父亲他们是因为祖父修炼《长生诀》走火入魔,为了守住江湖安宁,才不得不杀了祖父!”江离忍无可忍道。
“一派胡言!”江仲越也勃然大怒,震声如响雷一般,“江鹿鸣老盟主是什么人物,论心性坚定,天下间谁能比得过他?他怎么可能会走火入魔?还不是江景明他们想独占《长生诀》,见不得江老盟主毫不藏私地教授他人,才编出这种谎话!”
“你——”
“当年江景明和江行舟已经决定了围剿弑父,还假惺惺地搞什么决议商讨,我当时极力反对,甚至拔剑相抗,可他们听我的了吗?他们甚至怕我搅乱了他们的阴谋,把我软禁在了房中!儿子弑父,弟子弑师,这群不仁不孝的东西与禽兽何异?他们该死,统统该死!”
供台上那许多被倒扣着的牌位,依照摆放位置推算,正是包含江景明和江行舟在内的参与过对老盟主围剿的人。
江离透过网孔死死地盯着江仲越,炽烈的怒火在体内狂烧着,哪怕被捕猎网缠缚着无法动作,也难以抑制扑上去的冲动:“你才胡说,我父亲不是这样的人,不容你这样污蔑!”
“这种时候,同这种人,还讲什么道理,客气什么。”戚朝夕偏过头,凑在江离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正见江仲越扫了一眼倒扣着的灵位,冷笑道:“只恨江景明他们骗过了天下人,让我不得不将他们摆在归云享供,他们就该像你一样,被逐出江家,永远都别想染指江鹿鸣老盟主的归云山庄!”
江离道:“放屁!”
这一声骂得清脆响亮,戚朝夕登时笑得止不住,江仲越的脸色却转为铁青,道:“看来没必要再与你啰嗦了。”
捕猎网愈加收紧,薄薄的刃片几乎没入了肉里,血在他们脚下滴落成了一条暗红的小蛇,蜿蜒钻入黑暗中,江离咬住了牙,双手忽地攥住了网结,锋刃顿时破开了他的掌心,指缝间溢出了大股的红。
戚朝夕一惊,正要阻拦,突然背后‘哐当’一声重响,祠堂大门被人从外用力推开了,凛厉寒风呼啸灌入,吹散了浓郁的血腥气。
掀起了黑暗中一阵惊动,江仲越更是错愕出声:“兰泽?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兰泽正站在门前,寒风吹得少年披散的乱发鞭子似的抽打在脸颊上,他瞧了眼戚朝夕的背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他额上有个淡红的印子。戚朝夕出房门前踢开的几颗碎石子,一颗打在屏风上,三颗落在棉被上,还有一颗正中江兰泽的额头,方位与力度皆精准至极,刚刚好够把他从梦里唤醒,不明所以,便披上了外袍悄悄地跟了上来。
江兰泽的视线转向江仲越,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声音还带着痛哭后的嘶哑:“叔父,你说的是真的吗?”
江仲越别开了脸,道:“这是我们上一辈的恩怨,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江兰泽道,“我最敬爱的叔父杀了我的父亲,你告诉我这与我无关?”
江仲越不想再说,挥手吩咐:“把少庄主带回房去。”
江兰泽冲进了祠堂,要扯去困住戚朝夕与江离的捕猎网,尚未碰到,暗处已窜出了两人从背后牢牢地制住了他,他拼命挣动,却甩脱不开,悲恨交加地转头去看,烛火映得人脸忽明忽暗,江兰泽认不明晰,可也知道他们都是山庄里熟悉的人,顿时喊破了音:“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这时,一声裂响压过了所有混乱吵杂,那张捕猎大网霎那间被撕得粉碎,向四周迸炸而开,薄如蝉翼的刃片如银雨乱洒,削过台前蜡烛,烛芯跌灭在供桌上,祠堂彻底陷入了黑暗。
江万里最为警觉,抽出早先藏在祠堂内的长剑,当先跃出了祠堂,立在月色黯淡的庭院中,回首一望,果然见江仲越被一道清影追出。
江仲越尽管也有剑在手,但终究武功不如江离,交手不过两三招,便已落了下风,而江离气势迫人,出手直取向他的胸腹要害!
江仲越回剑抵挡,江离指尖撞在精铁剑身上,竟发出了‘叮’一声金石脆响,他正惊异,便见江离翻腕一转,一把擒住了他的腕脉,不待他反应,斜刺里忽而杀出另一把长剑,直挑向江离的腕子,逼得江离撤手后退,双方拉开了一时距离。
江仲越匆忙一瞥,原来是江万里赶来救他,此时两把剑对一双无寸铁的手掌,胜算更多出几分,于是他们颇为默契地一同攻上,一剑横挥如云雾开散,一剑斜斩如分山破海,不给人留丝毫余地。
江离几乎折腰后仰,眼瞳内映出了自面上拂过的剑锋,他探手去捉,竟不顾锋刃将长剑抓在了右掌之中,与此同时,他顺着另一剑的剑势旋身翻转,衣角在松柏影间划过一道翩然的弧线,落定之际,另一剑也被扣在了他左手。
血珠还没落地,江离双手一齐发力,只听锵然崩响,长剑在他掌中断裂,碎铁飞溅,中伤了对面两人,也划开了他的发带,长发飞卷,被寒风吹得猎猎而动。
戚朝夕解决了祠堂里纠缠的人,正是在这时跨入的庭院,黯淡月色与错落树影间,一眼望见江离的眼瞳极亮,仿佛烧着荒火,他的手掌本该被割得血肉淋漓,可见他随手在衣上擦过,掌心伤疤居然在飞速愈合。
戚朝夕心头一沉,再望他发上,眼睁睁地目睹了他额角的一缕墨发化作了霜雪白。
若不是催动了《长生诀》,想来也难撕破那紧密的猎网。
倘连这也要阻拦,不能让江离手刃了酿下一切祸端的血仇,委实自私了些,戚朝夕深吸了一口冰凉彻骨的风,转而去对付从祠堂追出的其余人等,免得他们打扰了属于江离的那场复仇。
那边,江仲越与江万里的手上只剩了截断刃,无甚优势可言,于是彼此配合地以虚实相变幻,这是归云山庄多年积累之对敌经验,牵制者与攻袭者无端交替,令人难以捉摸,江离乍一接触,应对得并不轻松。
他胸腔内仿若有火炭烧灼,鲜血滚沸,全无耐性,如此缠斗下去必会露出可趁之机。
江离睨准了江仲越的动作,倏然抬脚踢飞了他手中断剑,便不再理会,一霎逼近正欲后撤的江万里,以劲力相对,反扭住了对方的来势,右掌拍送,那断剑便利落地捅进了江万里的喉咙。
江万里双目暴睁,喉中喀拉发响,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但江离已经无暇理会他,因为江仲越的蓄力一击已然迫至身后,躲闪太晚,江离直接提掌,预备挨下这一击就取对方颈项。
然而这一拳全无预料中的力度,江离仅仅吃痛一晃,并无内伤,他诧异回首,只见江仲越面色惨白,胸前缓缓洇开了一片血红。
江仲越也不能置信地回头去看,只见江兰泽站在身后的阴影里,气喘不止,攥着他的那把断剑,刺入了他的后心。这少年攥着剑柄的手用力太过,手背上指骨突出,青筋分明,哪怕鲜血淌了满手,也不肯松开,他脸色更差得厉害,仿佛在做着一场噩梦。
“兰泽……”江仲越艰难道,“你恨我吗?”
江兰泽抬眼瞧着他,只落泪,不作声。
江仲越的神情悲愁,耗尽最后的力气叹息道:“你父亲希望你快乐……我也是……”
江兰泽终于不能忍受,松开了剑柄,踉跄地倒退了两步。
江仲越失去支撑,软倒在了地上,躯体抽动了几下,便再无声息了。
“……”江离收回目光,转而望向不远处的戚朝夕,他刚夺下了一把长剑,手起剑光落,清理了最后一人。
江离缓缓地呼出一口浊气,感受着胸膛里的火焰渐熄,冷风顷刻吹透了,手指凉得仿佛凝成了冰,浑身都僵冷得几乎动弹不了了,但江兰泽毫无预兆地抓住了他的手,江离微微一愣,便被江兰泽拉着往祠堂大步走去。
江兰泽一边用衣袖狠狠擦着泪,一边拉着江离走到了祠堂的蒲团前,他上前将被扣倒的灵位挨个扶起,然后在蒲团上跪下了,面朝列位先祖,哑声道:“叔父说将你逐出了归云,那我就把你认回来,明日我就告诉天下人,我和你结义成了兄弟,你就是我的哥哥,就是归云山庄的人。”
江离愣愣地望着上方灵主,他娘亲周静彤因早有婚约,也被供入了归云祠堂,正挨着江景明的位置。
还来不及出声回应,江离的心跳突地一空,眼前骤然发昏,脱力地跪倒了地上,他神思没入了一片混沌,无法思考,只觉得血液里骨骼里仿佛填满了冰碴,冷得止不住地发抖,但随即他被拉入了一个怀抱,他仰头恍惚去看,朦朦胧胧中是戚朝夕担忧的脸,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江离竭力想对他说句话,却不由自己地沉入了温暖的黑暗。
第88章 [第八十七章]
戚朝夕把昏睡的江离抱回了房间,在床榻上放好之后,先把了江离的脉。
他一直忧心不让江离把嗜血本能发泄出来,而强行让他在昏睡中熬过去,会使得《长生诀》的反噬加剧,但此时江离的脉象已趋于平稳,根本无从确定。
不过转念一想,即便这真于江离有损,又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吗?
戚朝夕无声叹了口气,伸手将江离凌乱的长发慢慢理顺,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了少年额角新添的那一抹白发上,他拢住了这一缕长发,映在灯下,像握住了一把霜雪,他长久地瞧着,指腹轻轻摩挲着,半晌,只是凑近唇边吻了一吻。
房中留了盏小灯没有吹熄,幽微烛火里,戚朝夕为江离掖好了被角,然后照旧靠在床边闭目休息,等他醒来。
却不料这一次,直至第二天日头高悬,江离依然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
戚朝夕吩咐备下的粥饭已经凉了两三次,婢女进来询问是否要重做时,他全无心思回答,摆了摆手将人打发了出去,目光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江离。
等到时辰过午,连戚朝夕都耐不住了性子,探入被中打算再把一把江离的脉搏,触手却碰到了一片冰冷,他心中一震,忙握住了江离的手,竟如同握住了一块寒冰。
江离在温暖的被褥中躺了一夜半日,浑身居然还是毫无温度的。
戚朝夕再看向江离安静沉睡的面容,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鬼使神差地,几乎要探过去试一试江离的鼻息,但他旋即清醒过来,克制住了自己。戚朝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中暗骂了声,重又紧紧地攥住了江离的手,用掌心的温度捂着,不知又过了多久,才终于感觉到对方的手暖和了起来。
遣婢女去请虚谷老人时,江兰泽也听闻了消息,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见这情形,在床边急得直打转:“怎么会这样!上次在平川镇的时候,哥哥他不就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的吗?”
虚谷老人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沉吟良久,却也只是摇头道:“并无异状,只能等他自行醒来。”
“是因为江离一次次动用《长生诀》,使得反噬越来越严重了?”戚朝夕问。
虚谷老人叹道:“反噬从未停止过。”
“……”戚朝夕不再问了,转头瞧着江离,握着他的手指紧了又紧。
话虽如此,虚谷老人还是出去开了几张补气养血的方子,也说不清到底是补养的作用多些,还是聊以慰藉的作用更多。
戚朝夕抽空看了一眼一旁的江兰泽,问道:“少庄主召集了江湖众人要将昨夜的情况说明,这会儿时辰已经不早了,还不过去吗?”
归云山庄一夜之间死了数十人,甚至还有主事人江仲越,简直引得地覆天翻,住在庄里的江湖人一大早就在打听猜测,上上下下人心惶惶,乱作一团,想不给个交代就蒙混揭过是行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