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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朝夕点点头,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法子。其实不仅仅是为了揍魏柯,更重要的在于,崔砚刚用卑劣手段伤了他,他就直指魏柯上场,有心人稍加思索,就能明白其中暗含的深意。
    “行,那你歇着吧。”戚朝夕往门外去,没走两步忽然停下,又转了回来,“对了。”
    江离抬眼看向他。
    “戚朝夕。”他指了指自己,“你叫什么?”
    江离有些纳闷,怎么想他也不至于还不知晓自己姓名,却听戚朝夕补充道:“上次在廊下我问你,你可没回答就走了。”
    闻言江离并不急着答话,此时房门半开,一扇日光斜淌进来,戚朝夕沐在光中,侧脸线条分明,眼中藏了似有若无的笑意。他端详半晌,似是探究无果,才道:“江离。”
    戒心可够重的。
    戚朝夕转身出去,随口道:“别忘了药。”
    门外长廊下,薛乐正望着庭院,午后的阳光不那么烈了,透过繁密的梧桐枝叶,投下一束束金纱般的光。不远处房门吱呀一声合上,薛乐笑得有几分促狭,反问道:“闲疯了才收徒弟?”
    戚朝夕和他并肩站在廊下,也笑了声:“你当屋里这个是等闲之辈?”
    “怎么?”
    “我那招‘蛇缠’距离过近,即便招式学对了,寻常人敲一下也不痛不痒,要想发挥出威力,依靠的是内力。”戚朝夕道,“一个拥有深厚内力的人,怎么可能只会刺斩切割这些粗陋招式?”
    薛乐不可思议道:“你意思是他是在刻意藏锋?可既然如此,他又何必上台比试,况且受的伤影响右手,可能以后难以持剑,即便这样他也不肯显露?”
    “我猜为的是那把剑。你想想看,今日优胜者若不是魏柯,而是旁人,高台上无他位置,总不可能赶人回擂台下面。那魏敏程居闲交剑时,优胜者陪同在旁,不是能看得比谁都清楚?”戚朝夕回首,视线越过窗望进屋中,“但他又不能真正出招,以免被认出身份。”
    “……他姓江。”薛乐随他看过去,“莫非你猜出他是归云山庄的人,所以才出手相救的?”
    屋中江离捧起药碗,眼也不眨地一口喝净了。戚朝夕想起那股沁得人骨头都发苦的药味,忍不住皱了皱眉,却见江离打量着那碟小巧酥糖,反而有些迟疑不定的模样。
    他笑了出声,才答道:“这倒不是,他既然没有出招,我也无从确定他的身份。”话音微顿,戚朝夕思索着,“我也说不清那时怎么想的,兴许是觉得他年纪轻轻,右手真就这么废了,怪可惜的吧。”
    第9章 [第八章]
    临近黄昏时分,江离已经摸索着下了床,将床榻收整得像是从没躺过人。戚朝夕不在院中,他跟扫洒的家仆简单交代后,便回了自己西院的小屋。
    他没躺下休养,而是抽出一本书籍,坐在桌前翻看起来。还没掀过两页,一阵吵闹突然近了,照月一步窜进了屋中,不由愣了愣:“江离?我还当你不回这儿了……”
    “照月!你听我说一句……”
    江离只看到程居闲的身影一闪,照月回身‘啪’地关上了房门,用背抵住了,恶声恶气道:“说什么?不是告诉了你,我娘已经死了吗,还有什么好说的?”
    男人的剪影贴在门上,脊背好似不复在台上的挺直了,低了语声:“我知道你怪我、怨我,可爹确实一直记挂着你们母女……”
    “记挂?好啊,那你肯从西域立刻回来吗?”
    程居闲一时语塞。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照月道,“动听话谁还不懂得说两句?有什么用,我不想听!”
    半晌,门外的人才道:“江湖讲究恩情道义,何况是以死相托,我怎能辜负?这是不可不做的事。”
    照月冷声道:“你既然选好了,就当你的‘侠’去,还管什么妻女死活?”
    程居闲缓缓抬起手,隔着房门落在她的头上,仿佛要摸一摸照月的影子,叹道:“不论你信与不信,回来后我一直在找你们,只是费尽功夫也全无头绪。你不肯开门,不愿见我,我都能理解。那些日子我虽不在你身边,却无时无刻不盼着能听你我一声爹……”
    “奇了怪了。”照月反倒笑了一声,“倘若每个不认识的男人都跑到我面前这样说,难不成我还要挨个叫爹吗?”
    沉默来得突兀。
    江离看到黑色的剪影逐渐缩小、远去,终止消失不见了。夕阳再无阻挡地浇了照月一头,融融暖光里她瞧着有些狼狈,动也不动地盯着空荡荡的房顶,仿佛那上面开出了花。
    江离终于开口:“你……”
    “我没事!”她打断道。
    “你不坐下吗?”
    照月这才惊醒一般,仓促地点点头,与他隔着桌案坐下了。江离拎过茶壶给她倒了一杯,照月垂眼盯着清茶倒影,打定主意不回答,却迟迟等不到下一句话,抬头发现江离顾自又翻起书来。
    “喂!”
    江离掀起眼帘看向她。
    她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讪讪道:“你的伤怎么样啊?”
    “不碍事。”
    “哦。”照月点点头,又道,“你又在看什么书?”
    江离合上书页,递给她看,是本载录洞庭风土人情的游记。
    “这有什么好看的,哪儿比得过亲眼所见。”照月嘀咕着,扫见旁边一摞书也大抵如此,没有经论词赋,全是各处的游历散记,包揽甚广。她忽地想到什么,盯着江离:“你是不是从来都不出门的?”
    江离面无波澜,手上动作却一滞,然后合书放在了旁边,看向照月。
    “看我干嘛……”照月有点不自在。
    “我觉得你有话要讲。”
    照月静默了一刻,然后被抽掉骨头般地趴在了桌上,半晌才问:“江离,你爹对你好吗?”
    江离眸光微敛,点了点头:“父亲为人温厚,待我极好,我识字解文是他亲自教导的,他还时常叮嘱我如何为人处世。”
    “真好啊。”照月轻声笑了笑,“你跟你师父来名剑大会,那他是不是在家中等你扬名了回去?”
    “我没找到父亲的尸体,但想来也是活不了的。”江离淡淡道。
    照月一愣,慌忙道:“对不起,我没想到……”
    江离道:“没事。”
    沉默如石子投下,涟漪扩散开来。照月抿了口茶水,暗自挣扎许久,才闷声闷气地开口:“你知不知道,旁人听了我的名字都惊奇,只你一个,什么反应都没有。”
    “你的名字?”
    “其实也不算是我的。”照月道,“程居闲的佩剑,你瞧见了吗?”
    这一提醒,江离确实想了起来,新秀比试时程居闲腰侧悬了一柄长剑,看模样也是把名兵利器。
    “他的佩剑叫作照月,是取寒光照月的意思。”
    江离微微一愣,照月便笑了笑,也不知是在嘲讽谁,她继续道:“程大侠名满天下,江湖中谁不知道他为了朋友的临死托付,在西域呆了十五年。我今年十六,那时候我刚出生,他收到人家消息就匆匆走了,连名字都来不及取。我娘日日夜夜惦记他,就叫我照月。”
    “从那天起,我娘便一直在等他回来。家里朝西的窗要始终开着,最好一眼就能瞧见外头,到后来她要我将屋中摆设也全朝西放,勤擦拭着,说他想念家里时能望见,回来时也知道我们在等他,走得也会快些。”
    照月声音渐渐低了:“再然后,我娘就病了,精神不好,每日倚在床头,只盯着西窗外。我年纪大了,她变卖首饰也要给我请师父,教我学剑,因为程居闲的孩子怎么能不懂剑术呢?”
    “有时候她会来看我练剑,我听到她偷偷叹气,说怎么生的不是个男儿呢,女儿只有这一双眼睛像爹。后来我娘的病越来越重,程居闲还是没有消息,她怕自己等不到,我便去求师父想想办法,托人带封信过去,好歹让他赶回来见我娘最后一面。信送出去了,可日子也没什么两样,我擦着摆设、练剑,我娘瞧着西面。”
    照月忽然停下,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江离安静地看着她,不出声打搅,却能看出他听得认真,半点敷衍也没有。照月冲他露出个勉强的笑,这才又道:“我记得那天是刚入了春,我娘突然叫我到床边,让我抱着她。”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抱她。原来娘是这个感觉啊,香的、软的,但是不暖和。她手冰冰凉地摸我的眼睛,说你怎么还不回来,雁都要归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我坐在床上抱着我娘,陪她望着西边的窗,然后月亮落了,天慢慢亮了,风吹了一夜,把窗台没化的雪吹了一地,把我娘也吹的浑身冰凉,我抱得再紧也暖不热啦。”
    江离忍不住想开口,却被阻止了。
    “你先听我说完嘛。”照月回想着,“那时候我心慌的要命,娘走了,我该怎么办?说来程居闲是我爹,可我连他究竟是圆是扁、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天下那么大,哪里还有我的家?想着想着,我就没忍住哭了起来,还不敢在我娘床边哭,就坐在门槛上。到后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自己都不知道哭什么了,直到师父过来,给我擦干了泪,帮我给娘下了葬。”
    夕阳敛去最后一丝霞光,天地倏然暗了。江离起身点上了灯,照月拿起杯盏咕咚咕咚大口干了,豪气干云的仿佛喝的不是茶水,而是烈酒。
    “痛快!”她一抹嘴,衣袖悄悄蹭去了眼角泪痕。
    江离又给她添满了茶,道:“演武场上你一直往台上看,你果真不想见他?”
    “我又没在看他,我是想看清魏敏那个奸商长什么样!”
    江离摇了摇头:“初见时,你提及的那个过桥向南的三层小楼,我从师父那里回来时见到了,是程居闲的住处。”
    照月一怔,顿了顿,仍在嘴硬:“我连他脸都没见过,娘说我的眼睛像他,我就想看一眼,不行吗?”
    “你们难得相逢,况且谁都看得出他在意你。”江离低声道,“照月,你在怕什么?”
    “我……”她话音一哽,匆忙别开脸,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已经平静,“其实我都想明白啦。程居闲是江湖豪侠,有什么能重得过他的恩仇情义?是,眼下他看着在意,可若再有抉择之事,难道他就会选我吗?我娘心里眼里都是他,便是死也死得心甘情愿,但我算什么?”
    “我又没见过他,万一程居闲发现我和他所想不同,万一……万一他瞧不上我呢?”
    江离有些讶然,道:“不会的。”
    却不知这话怎么了,照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向他:“你啊,都不明白我心里想什么,还要来安慰我。”她站起了身,“不说啦不说啦,我回房去了。明日见!”
    说着便往外走,拉开了门,照月忽而又转过身:“江离。”她手指不自觉抠着门框,试探地问,“你说我们……算是朋友吗?”
    江离想了想,反问道:不然呢?”
    照月笑了,重重点了头,回身离开了。
    夜色在她身后降临。
    星河渐亮,虫鸣隐约。戚朝夕斜坐在房檐上,拎着酒壶,正打算借三分朦胧月色下酒,突地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他漫不经心地扫去一眼,院墙外匆匆忙忙走过几个年轻人,手上不知都拿了什么,却没人打起灯笼,昏暗中只隐约看到领头的人像是魏柯。
    戚朝夕意兴阑珊地收回了视线。
    名剑大会在即,不疑剑已被证实,这夜虽宁静,只怕没几个人真能睡得安稳无虑。哪儿还会有胜者取剑这样简单的事?明日必然是场腥风血雨在等。
    戚朝夕偏头想了会儿,以酒酹地。
    第10章 [第九章]
    五月十四,名剑大会。
    骄阳似火,夏花欲燃,一派明亮热烈。戚朝夕刚一踏进演武场,登时有几人转头来看,满面焦灼,瞧见是他后大失所望,不住嘀咕着什么。
    今早薛乐果真没再叫戚朝夕,他自己也不知什么时辰到的,占了个观望的好位置,正冲戚朝夕招手示意,身旁居然还站着江离和照月。
    这演武场要比昨日新秀比试时热闹了十分。毕竟关系到不疑剑,无人肯置身事外,因此高台上也不再设座,擂台下挤挤挨挨的,人头攒动,但从打扮上细看,各大门派仍是泾渭分明。
    “怎么回事?”戚朝夕问道。他是踩着开场时辰的尾巴来的,在墙外没听见刀兵响动已经惊奇了,谁知擂台上原来空荡荡,一旁只站着了个魏敏,仔细瞧面色还带着一抹凝重。
    薛乐看了看盯着脚尖出神的照月,压低声音道:“程大侠还未到场。”
    不疑剑不在。
    戚朝夕低笑了声,像是意料之中。旁人却耗尽了耐心,抱怨声夹着猜疑,一浪高过一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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