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典的前六日需要沐浴焚香,七日内只能饮石上泉水,食山间野果,大门都不能迈出去一步。到了第七日,圣上亲自挑选出的婢女便服侍聂秋更衣沐浴,从发顶到发尾的每一寸都被古木制成的梳子妥帖地梳过几遍,然后用簪子在脑后固定成一个复杂的发髻。
从头顶到足尖的每一寸都缀了繁复而不显臃肿的饰物,聂秋第一次打扮成这样的时候有些不习惯,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但一回生二回熟,他这次已经能够暗地里使了巧劲去分散饰品的重量,倒不至于站不稳脚跟。
聂秋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抬起手任由婢女帮他抹平衣角处的褶皱。
他脖颈上系上了两根红绳,那两根红绳穿过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将其悬在了胸前。这身为大典所准备的服饰虽然挂满了走两步便叮当作响的饰物,但布料大体却用的白色,只是拿串了金丝的红线在袖口衣角处滚了几层复杂的祭典纹章。聂秋本来就生得偏女相,这身服饰穿戴好后便让他那张脸显得更加雌雄莫辨了。
聂秋轻轻晃了晃胸前的那面铜镜,一股脱力感却突如其来的从心底而生。
他记起自己十六岁那年,和聂迟端坐在一众乌泱泱人群之间,聂迟凑近他的耳边对他说了句“看见了吗,今后站在那里主持的人就是你”,那股吐息时的热气和他所说的话中带着的不同寻常的沾沾自喜,让聂秋甚至有一瞬间有些反胃,他侧身向另一旁移了移,没理会聂迟的话,但还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往大典中央看去——
他瞧见台子上的人像一具傀儡似的演戏,台下的人图个热闹也看得津津有味。
年迈的帝王眼中闪着对永生的渴求,稍显年轻的那位皇子则面无表情。
二十岁那年,聂秋如聂迟的愿登上了那台子,紧张之余甚至在牵起衣摆上台的时候差点没站稳,在一群人面前踉跄了一下,被老祭司托了托,才低着头站了上去。这时候先皇身体欠佳,所以祭天大典是由聂秋当年看见的那位皇子来亲手操办的,他仍然是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大典中央,只不过此时注视的人是自己罢了。
这几年来,他大概是最抵制让聂秋成为大典祭司的那群人之一,但天生异象,民心难违,他不得已只好让聂秋在这次大典顶替那一个年老的祭司,自己则遥遥地站在一旁冷眼观望。
不论是各方势力还是寻常百姓,都说聂秋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才成为了祭天大典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祭司,但没有一个人想过聂秋自己愿不愿意得这个便宜。
聂秋一开始是不愿意的,他恨过,暗自垂泪过,后来就习以为常了,只当自己是局外人,漠然地看着自己的躯壳在局内被那张精心编制的网缠得越来越紧,最后没有任何喘息的余地,便也无处可藏身。
他吐出一口浊气,将含霜刀递交给婢女,自己则被牵引着坐上了轿。
前路短暂,凶多吉少,但聂秋别无选择。
第3章 祭司
聂秋是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去赴这场鸿门宴的,但他却只想错了一点:他们不是想要打压自己,而是下了狠手要杀他。
这场祭天大典甚至还未正式开始。
今日确实不是什么好天气,将近辰时了,天色却仍然是灰蒙蒙的一片,聂秋垂着眸子在一旁站了许久也没等到圣上宣布大典开始。那身祭司的白袍沉重又繁琐,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等了将近大半个时辰,背脊到后膝那一线的肌肉都隐隐开始作痛了。
远处凑热闹的百姓开始细细簌簌地小声交谈了起来,聂秋的视线朝一旁略略一扫,却发现那些前几天才与他在一张桌上谈笑风生的人正神色不变地端坐在那里,沉默着,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事情的到来。
一封信就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递到了圣上的手中。身着黄袍的皇帝将信纸展开,神色这才跟着变了变,他忽然站起了身,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引到了自己身上。
皇帝将手臂张开,示意人们看向那不甚明朗的天色。
“今日天公不作美。”他将手中的信翻过来面向众人,露出上面白底黑字的几个大字,“朕宫中的天相师就在刚刚算上了一卦,卦象显示是大凶。”
“看来今日不宜举行祭天大典。”皇帝神色冷淡地总结道。
聂秋本来以为这就算结束了,却忽然被皇帝唤了名字。
“聂秋,你既然作为天道钦定之人,怎么会不知道适合举行大典的时间?”
聂秋顿时毛骨悚然,一股冷意从脊梁骨窜上了头顶,他掩去眼中的惊疑,恭恭敬敬地一拱手,“陛下,天道的选择向来鲜少人能揣摩。我不过一介凡人,是万万做不到像真龙天子那样了解它的。”
这位圣上对聂秋当众发难的时候不算少了,然而这次却显出些不依不饶的架势来,“聂祭司,可朕最近倒是经常听到你的一些传闻。你说,是不是因为你没做好身为祭司的本分,才遭天道所厌弃了?”
“厌弃”这个词过重了,聂秋瞬间便感觉到肩上像压了块巨石似的,几乎要将他挺直的脊背狠狠地压弯折断,然后把他碎掉的脊骨从血肉中扯出来摆在皇帝的面前仔细欣赏。
“陛下莫要听信那些没来由的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