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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年级结束的那个暑假对念念来说,起初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暑假而已。
    作为听老师话的好孩子,她从来都是先写完作业再出去玩的,因此埋头在家赶作业的她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到学校这个小社会里一系列微妙的暗流涌动,直到妈妈某天晚餐时在饭桌上隐秘地暗示她:“念念,你最近是不是和四楼张老师家侄女张婵玩的很近啊?”
    念念咬着勺子抬头,她吃饭的时候爱发呆,一发呆就咬勺子,学校给教职工食堂统一配发的铝勺子都让她咬得坑坑洼洼了。往常一见她咬勺子妈妈就用筷子抽她手背,这回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脸莫测的表情,居然忽视了。念念反应过来赶紧吐出勺子,暗自庆幸逃过一劫:“嗯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婵婵姐姐可好了……”她还没来得及细数她有多好,就被妈妈斩钉截铁地打断了。
    “以后不要跟她玩了。”她从没见过妈妈这么严肃的表情,眉头紧蹙,嘴角下撇,有一丝不太明显的嫌恶,“念念听话,她是个坏孩子,你也别出去跟人说跟她玩的近,我们念念是个好孩子,跟那种人不是一伙的。”
    她用了“那种人”的词汇,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和她中间划开一道天堑,归类为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似的。
    念念有点委屈,她皱着嘴巴又咬起了勺子:“为什么……婵婵姐姐不是坏孩子,她成绩挺好的呀……”
    她还不懂在大人的世界里坏孩子有很多种定义,只知道老师嘴里的坏孩子就是成绩差的那群人。可看到妈妈铁石心肠的模样,她只得委屈地看向爸爸。爸爸正在专心吃饭,接收到女儿求助的眼神,原本好说话的他这回也没有站在女儿这边。
    “咳……念念你还小,不懂大人的事情、总之婵婵她、做了一些好孩子不该做的事,额,如果你跟她玩,别人会以为你也是她这样的人……”爸爸向来以自己是民主的家长为傲,他把自己的表情藏在饭碗后边,一句叁顿地解释道。
    念念把铝勺子咬的嘎吱作响,一点也不想听大人敷衍的废话,忽然,她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反应过来:“是不是因为她和王子!额,就是、就是金叔叔!”
    她不知道他们两个之间发生的事到底是什么,但通过他们在天台上躲躲闪闪的表现可以合理推测得出那必然不是什么拿得上台面的事,上次婵婵姐姐还被她姑姑打了一巴掌。如果是平时她是不会把这事告诉任何人的,就算是爸爸妈妈,因为这是她和姐姐之间的秘密,但此时为了捍卫自己的友谊,她不得不说了出来。
    饭桌上霎时一片死寂,当看到两个大人瞠目结舌的表情时,她才意识到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整个房间突然只剩下她嘎吱嘎吱咬勺子的声音。
    妈妈最终率先打破了这个寂静。她用筷子狠狠地抽了念念的手背:“吴念!又咬勺子!!”
    夫妻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打破砂锅地把她知道的所有细节都盘问了出来,在发现自己的孩子只是知情,并没有受到伤害的时候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随后的事情念念就不太清楚了,因为饭都没吃完她就被赶回了房间。隔着一层陈年的木板门贴耳细听,大人们的声音起初很小,后来慢慢变大,妈妈的声音像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哒在客厅向四面八方扫射,爸爸插不进嘴,只是间或低沉地表示拒绝。
    “……那个姓金的畜生……举报他!……危险……万一念念……我不管你怎么说!你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怕这怕那,怪不得人家都升主任了你还是个穷教书匠!……”
    爸爸也恼了,声音从模糊逐渐变大:“我还不是为了念念着想!你以为她是你一个人的女儿吗?!你冲动跑过去举报人家人家问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说,你有证据吗?念念这么大点的孩子说的话能当做证据吗?就算信了,到时候大家都会怀疑念念也被他……我们家女儿的名声不要了?!”
    妈妈安静下来,停顿了半天才开口,有些被说服了又尤不甘心:“……那你说怎么办,让姓金的小畜生就这么待在学校里祸害别人家好好的孩子?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这么下去早晚有一天大家伙的名声都坏了。”
    爸爸沉吟片刻,只道:“过两天军哥他娘老子过寿,我去走动走动,看能不能把他调动去别的学校。”爸爸口中的军哥是他的大学同学,前几年背靠着做校长的老丈人年纪轻轻就升了教导主任,时常被妈妈拿出来跟他比较让他心烦,此时却觉出了上面有人脉的好处。
    “……嗯,也行。上次回娘家我妈让带了老家的茶叶,你给军哥带箱过去,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
    他们的声音渐小,怎么贴着门也听不清了。念念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盘算着什么,却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饿着肚子火急火燎地从后窗翻了出去,老宿舍楼的卧室有一边靠走廊,开窗就是楼道。她一路狂奔到了四楼婵婵姐姐的卧室窗口,看见她窗口的帘子遮的死死的,顾不得那么多,邦邦邦敲了起来。
    “婵婵姐姐!婵婵姐姐……”
    过了半天,帘子才掀开一个角,露出一只红肿的眼睛:“你干嘛来了?也是来看我的笑话吗?”
    念念看了看四周:“你先让我进去,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里头的人看了她半晌,默不作声地推开了窗户。
    念念爬进屋里后,她又把帘子拉上了,左看右看确认没有一条缝隙才看向她:“什么事?”
    她看起来憔悴极了,两边脸颊都高高肿起,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双马尾被扯得松松地散开,眼睛肿的像两颗烂桃挂在上面,几乎只露出一条缝,洗得褪色的帆布蓝裙子遮不住脖子和手臂上的青紫,声音也瓮声瓮气,一看就是被打了哭的。
    “我……对不起、婵婵姐姐,我没有保守住我们两个的秘密……”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中,念念也忍不住哭起来,抽抽噎噎道,“我刚刚、爸爸妈妈问我、我没忍住……呜呜就说出来了……”
    “你……”婵婵姐姐愣住了,两条缝中间有水光一闪而逝,“……你说了什么?”
    “我、我说了你、嗝、跟王子……”她试图描补自己的失误,“是因为妈妈说不让我跟你玩……嗝、我才不小心、嗝说的……”
    婵婵姐姐肿起的脸转了过去,沉默了很久。
    “你妈妈不让你跟我玩?”
    “我!我告诉她了、嗝、你不是坏孩子、你成绩很好的怎么会是坏孩子呢!”
    “……你走吧,听你妈妈的话,不要跟我玩了。我就是个坏孩子。”她背着脸打开了窗户。
    咕————
    房间安静下来,念念还空荡荡的肚子表示了自己的严正抗议。
    婵婵姐姐用手背抹了一把脸,打开窗前的书桌抽屉,从里面抽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她:“喏,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费列罗巧克力,你拿着走吧。”
    念念不想走,但她态度强硬,几乎是将她推着赶出来的。
    面对锁得死死的窗户,念念抱着盒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突然眼前的窗户又刷的一下打开了,从里头递出来一摞书。
    “还有这些书,都给你,我们再也不是好朋友了。”
    书皮用花纸里外包了叁层的席绢、琼瑶大合集,一看就被主人爱惜得很好,哐的一下把她细短的小胳膊压了个结实,随后窗户又啪的一声关上了。
    呜呜呜——姐姐说再也不是她的好朋友了——呜哇——都怪她大嘴巴!
    小孩抱着沉重的一堆书,趔趄着一路哭回了家。
    晚上,她本想将巧克力留作姐姐给自己的纪念品,但实在是太饿了,在床上翻来覆去肚子空空直叫,最终还是忍不住拆开了那个印着金箔玫瑰花图案的巧克力盒,剥开金纸放进嘴里,入口是诱惑十足的香浓醇甜,生脆坚果混合液化可可的奇妙口感让她尚且稚嫩的味觉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哇——”
    一天的紧张、害怕、愧疚、疲惫都被这一口巧克力冲散了,只剩下从食物中获取的纯粹享受与放松。
    这个味道在后来伴随了她的一生,成为夹杂在童年痛苦与歉疚的回忆中为数不多的愉快时刻。任她尝试再多昂贵的、稀有的、所谓大师手工调温的巧克力,可那一刻的冲击感再也没有光临过。
    涵涵姐姐说的没错,这确实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巧克力了。以往心心念念的德芙已经被她抛之脑后。
    她一吃就停不下来,直到一大盒巧克力只剩下最后一颗,拿起又放下……重复几次后,念念做出了她短短几年人生中最考验意志力的决定。
    “哎呀,还是留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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