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经月过去,竟意外的没有人来找钟离的麻烦。
齐王的队伍已经从徐州回来了,齐王并没有派人来寻钟离的晦气,就更别说鞭长莫及的魏王了。
每天来茅舍找钟离的,十有八九都是需要帮助的难民,要么干脆就是乔装改扮的骗子。
钟离并不吝惜金子,把齐太子送来的金子,散的七七八八,还告诉小春儿,这叫做“千金散去还复来”,有钱就是要花,全都攒在手里,树大招风,不知哪天就夭折掉,到时候最可惜的就是,当时没有可劲儿花钱。
如今这当口正好有花钱的机会,钟离把这些钱花在难免身上,除了酸爽,还能得一个美名。
虽这美名对钟离来说,可有可无,毕竟钟离不像旁人一眼太看重这个,别人骂他还是夸他,那都是别人的事儿,不干钟离什么干系。
但如今这美名就好像一个免死金牌一样,在战火纷飞,诸侯割据的战国年代,冠有美名的名士,是最杀不得的。
因此这样一看来,“虚名”的确又大有用处。
今儿个钟离要带着小女儿进城,他们进城无非做些“买卖”,多半是钟离做的小手工,一方面能哄女儿,一方面又能卖几个钱。
剩下就是给小女儿买肉吃,别看小女儿长得乖巧精致,个头就那么大一点儿,平日里跳窜窜的,别提多萌,但其实是个大胃王,一顿饭能吃钟离两倍。
钟离自不能亏待了自己的便宜女儿,家里的肉正好吃完了,便带着小春儿进城走一走。
两个人进了城,小春儿直奔买肉,买了好些肉,包起来,往肩上一扛,钟离莫名眼皮狂跳两下,总觉得女儿长大了肯定了不起,这可爱的小模样儿,怎么越看越有些山大王的错觉?
钟离道“乖女儿,让爸爸来提吧?”
小春儿摆摆手,诚恳的说“春儿来提,沉着呢,粑粑只管走就是。”
钟离“……”诚恳的让钟离着实不好意思。
两个人买了肉,又在城里转了两圈,钟离出现在城里,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人,无论是商贾还是百姓,见到钟离都热络的打招呼,偶尔有临淄城里的贵胄路过,也要和钟离点头打个招呼。
走不多远,就看到前面有个摊子,围了许多人,似在看热闹,指指点点的。
原是个卜卦的摊子,摊主是个白胡子老者,正在给人验算,他面前蹲着一个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行头非富即贵。
他稍微动了一下,钟离就看到那年轻人腰上别着一把短剑,虽然用衣裳遮着,但大约能看到个形状。
钟离眼睛动了动,看他那模样,又不像是商贾,这年头除了商贾,最有钱的是什么人?
自然是贵胄。
钟离本不想蹚浑水管闲事儿,当时在徐州,闲事儿管的已经够不够,如今得了闲,怎么可能再多伸手?
钟离拉着小女儿就要走过去,行了没两步,正好听到那年轻人神神秘秘的道“老先生,你且帮我算一算,我是将军田忌的门客,我们将军在徐州勤王,立了滔天的功劳,最近想要举大事儿,不知可行否?”
田忌?
举大事?
钟离听到这里,不由顿住了脚步,侧头去看那年轻人,年轻人说的眉飞色舞,分明压低了声音,似乎不想让旁人听到,但周身都是围观看热闹的路人,那年轻人又不在乎,又好像故意说给那些路人来听。
钟离听到这里,心里登时一片了然,跟明镜儿似的,不为别的,就因为钟离是个“过来人”,他知道历史,尤其是战国的很多小典故,钟离都清清楚楚,而且倒背如流。
那年轻人的说辞,让钟离立刻想到了两个人。
其一,就是年轻人所说的将军田忌。
这其二……
就是前不久在徐州还曾见过,酷爱“炫技”的齐国心膂之臣,成侯邹忌。
钟离清楚的记得,上学的时候学过两篇课文,一篇是《田忌赛马》,另外一篇是《邹忌讽齐王纳谏》。
这两篇课文的主人公,分别就是田忌和邹忌。可是上学的时候没学过的是,成侯邹忌和将军田忌,其实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政敌。
按理来说两个人一文一武,成侯献计,田忌领兵,但是冲突就冲突在,邹忌野心勃勃,田忌又不甘示弱。
政治都是排外的,通俗点讲,这种排他性,就好像情敌见面一样。
俗话说得好,一山不容二虎。
况且……邹忌和田忌,还都是公老虎,这岂不是要咬个你死我活?
田忌忌惮邹忌,邹忌又聪明绝顶,总是到处挖坑,想要排掉邹忌这根肉中刺。
如果钟离没有猜错,眼前这个拿着重金,在集市上卜卦的年轻人,并非什么将军田忌的门客,恰好相反,他正是成侯邹忌的门客,唤作公孙闬的。
历史上邹忌成功的将田忌排挤出齐国,就是利用的公孙闬。
成侯田忌令门人公孙闬拿着金子,大摇大摆的去集市占卜,透露自己是田忌的心腹,并且散播消息,就说田忌功高震主,想要举大事。
后来因为这件事情,田忌被诬陷谋反,被迫离开齐国,逃亡楚国避难……
其实当年钟离看到这则典故的时候,实在不怎么相信的,总觉得逻辑匪夷所思,这是多大的莫须有罪名,只要齐王查一查,不难查到名唤公孙闬的门客,其实是成侯邹忌的门人。
这么大的破绽摆在众人眼前,难道齐王人精一个,他看不出来?
但是后来钟离终于明白了,恐怕齐王并不是看不明白,而是不愿意看明白。
田忌功高震主,一呼百应,这都是事实,齐王或许早就在心里偷偷思量过这些事情,而且辗转难寐,这时候邹忌耍了一个“聪明”的伎俩,逼迫田忌逃亡南蛮。
可能……恰好正中齐王的下怀。
钟离侧头看着那年轻人,年轻人还在眉飞色舞的奉承着自己的“主上”,道“你若占卜的好,将军必定重金谢你!”
钟离想了想,虽不想多管闲事,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出现影响了徐州相王,所以邹忌陷害田忌的时间,竟早了这么些年。
如今楚王还没有大败徐州,如果田忌这时候已经被邹忌逼迫的逃亡楚国,岂不是要变成了楚国的心腹?
在历史上,楚国和齐国的徐州一战,齐国已经输的叮当响,这一战楚国尽显雄风,是楚威王熊商在位期间,打的最漂亮的一场战役。
若是楚王熊商这会儿再偶然得了田忌这样的不世将才,那齐国……
钟离想到这里,叹口气,自己还要在齐国讨生活,十几年之后,自家女儿还要嫁给齐国的未来大佬田辟彊,也就是现在齐太子。
若是齐国这么快就没落了,自个儿女儿嫁过去,岂不是天天被人欺负,要受苦?
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桃花夫人,不就是因为丈夫窝囊不作为,被掳来掳去,令人唏嘘不已么?
钟离转念一想,不行,邹忌和田忌打架这事儿,还要再搁置几年,起码不能现在打,横竖等到和楚国打完徐州之战再说。
钟离想到这里,再不迟疑,立刻踏前一步,一脸笑盈盈,拍了一下那年轻人的肩膀,满面惊喜的道“公孙兄弟?幸会幸会啊!没想到在这儿都能遇到公孙兄弟,这可是缘分。”
那年轻人乍一听“公孙兄弟”四个字儿,吓得浑身打了一个抖,猛地回头去瞧,脸上满满的惊讶。
钟离一瞧他那面容,心里登时更确信了个七八分,这人绝对就是邹忌的门客——公孙闬了。
公孙闬瞪着眼睛看钟离,也不知是不是钟离的名头响当当,这些日子实在太过如雷贯耳,公孙闬似乎一眼就认出了钟离,眼中都是慌张。
钟离不理会他的慌张,还是满面堆笑,笑的就跟刮春风似的,热络的道“公孙兄弟,你回临淄了?上次咱们见面儿,还是在徐州吧?你主上可好?你现在还在成侯门下供职?要钟离说,公孙兄弟跟着成侯,那一准儿没错了。成侯是什么人?咱齐国的心膂之臣,王上的左膀右臂,你跟了成侯,往日里定然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公孙闬听着他的话,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珠子快速晃了两下,就看到旁边围观的路人对他们指指点点。
方才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将军田忌的门人,如今话还没凉呢,钟离半路杀出来,“啪啪”两下,左右开弓的打脸,简直就是现世报。
公孙闬长的脸色通红,险些变成了猪肝色,连忙道“我不识得你,说甚胡话!”
他说着,连忙挤开人群,垂着头遮着脸,狼狈的向外逃窜。
钟离见他跑了,还摆着手,笑道“诶,公孙兄弟,替我向成侯带个好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