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执掌天下情报,却查不出这个“破军”的来历。他伴君多年,可以说是看着乾宁帝一步步登上帝位的,却也只是见过这位神秘杀手几次。
此时见破军慌不择路,刘青心底咯噔一下。
那位小殿下终究还是被杀了?
他虽然从未见过天南王府的那位小殿下,却熟知这位生下来就是天南下一任藩王的小家伙做的每一件事。
这个自幼死了娘亲的倔强孩子,可以为了自己娘亲十几年不与自己爹说一句话。也可以为了自己背负的责任,十三岁就上阵杀敌。
刘青几乎没听说过这位小殿下有什么污点,如果不爱读书也算的话。
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却如同野草一般顽强生长着。
乾宁七年,天南王长子第一次披甲从军,随天南大将赵成胤平定叛乱,手刃叛军人头三颗。
乾宁九年秋,天南王长子随父西征象国,独领一队百人骑,纵横驰骋,军中谓之“小飞将”。
乾宁十一年冬,南越国大将阮志烈弑君自立,并宣布脱离离阳藩属,自号“神武皇帝”。天南郡王亲率大军南下,长子端木灵仰随军,统领千人骑。
那位“神武皇帝”以为天寒地冻、粮草难济,天南大军根本就不可能南下,所以疏于防范。端木郁垒挥师两万“雪夜下横山”,一夜之间横山关易主。先登横山城者——天南王长子端木灵仰!
横山关一破,天南铁骑长驱直入,阮志烈自知难以抵挡,开城纳上降表,立誓要做端木家犬,为天南王府永镇南越。
可这位“神武皇帝”却被端木郁垒一剑刺死,传首南疆。
自此,南疆各土官慑于天南王虎威,再无大乱!
可就这么一对父子,却越发成为乾宁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乾宁帝不敢去招惹端木郁垒,就屡次纵容李虞山,想借李虞山手中的刀斩草除根。
而这次,乾宁帝更是亲自出手了!
刘青带着满腔的凄凉准备登城,却被城下守军拦住。刘青挥了挥手,早有手下拿出了乾宁帝的圣旨。
城下守军望见圣旨,再不敢阻拦。
这时,城上响起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
一向很有耐心的刘青迈着急促的步子登上城头,首先去看的不是狼狈败退的天狼大军,而是寻找那位年轻的长子殿下!
当他看到那道被众将士簇拥着的年轻身影时,压在心口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下。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位在幕后运筹帷幄的白衣书生走出城楼,看了向他。
刘青笑着朝书生点了点头,仿佛在那位白衣书生身上看到了没净身之前的自己。
——那时的他也曾布衣襕衫,心怀天下!
见白衣书生一直朝自己的喉结上看,刘青无奈笑了笑。这位书生还真是心细如尘啊。想必他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了吧?
不过,也唯有这种人物,才值得自己在线报里一再把他刻意抹去啊。若是乾宁帝知道有这等人物出自天南,又是那位小殿下的羽翼,杨素岂有存活在世间的道理?
刘青知道杨素这等人物根本就藏不住,可还是在尽最大的努力去帮他。哪怕只是一点点。
杨素朝那位须发皆白、面带善意的老人点了点头。他见老人喉结不显、面无胡须,就大抵猜出了他的来历与目的。
果然,那位老人朝晋阳公主走了过去。
见晋阳公主盯着自己,刘青弓下身子,苦笑道:“殿下,该回家了。”
身披金甲的晋阳公主冷冷望着刘青,也不说话。
刘青自知理亏,满脸愁容,不敢再说话。
晋阳公主面无表情道:“父皇让你来的?”
刘青点头。
晋阳公主望向关外,斩钉截铁道:“我是不会走的。”
刘青欲言又止。
晋阳公主转过身来,望着刘青道:“本宫问你,天狼大军号称百万,为何面对不到十万守军的雁门关,却怎么也攻不破?”
刘青看了一眼那位到了天南就仿佛被人生生掐断了线索、怎么也查不出来历的白衣书生,平静道:“首先,有太白小友运筹帷幄;其次,雁门关有公主殿下与天南小殿下身先士卒;再者,雁门关将不惜命、兵不怕死;最后,雁门关身后有整座三晋为靠山,如此天时、地利、人和三者有其二,如何不胜?”
晋阳公主听到刘青的话却摇头道:“错。雁门关之所以坚不可摧,无论杨先生、还是我与端木皇兄,都只是锦上添花罢了。这座雁门关之所以如同铁打的一般,是因为雁门将士上下一心,誓与关城共存亡!”
“可我今天要是跟你走了,一定会寒了将士们的心!”晋阳公主望着那些正在看向自己的坚毅脸庞,斩钉截铁道:“所以,今天就是违抗父皇的旨意,我也不会走。”
刘青不说话了。
“刘青,我知道你想的什么。”晋阳公主冷笑道:“你要是强行带我走,那只能带走一具尸体!”
听到晋阳公主的话,刘青突然跪倒在地上。然后,他盯着晋阳公主道:“老奴领着圣命而来,自然要带着殿下回京。既然殿下心意已决,那老奴也留在这里,与殿下、与雁门将士并肩而战!”
“刘青……”听到刘青的话,晋阳公主愣在那里。
她突然想起,这位从她记事起就一直低眉顺眼的老太监,似乎从来没做过什么好事,却也从没做过什么恶事。
御马监掌管天下情报,刘青虽然不像司礼监掌印太监那样长伴君前、荣耀煊赫,可他的权力却丝毫不逊那位司礼监大太监,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讲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这些年来,她还真没听说过刘青仗势欺人、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就是那以脾气好出名的吴瑾,也打死过宫女、杖杀过小太监。可似乎没有谁听说过刘青为难过什么人。
“起来吧。”晋阳公主把刘青从地上扶了起来。
从小看着晋阳公主长大的刘青从没见晋阳公主对谁这么体贴过。所以虽然晋阳公主神色清冷,被晋阳公主扶起来的他还是愣在那里。
这时,天上突然飘起了雪花。
然后,刘青转过身去,缓缓走向一身白衣的杨素,微笑道:“不知先生对这场雪有什么见解?”
杨素把刘青上关之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这位老太监就算不是什么好人,也断然不是罪恶滔天的坏人。于是杨素望着刘青微笑道:“恭喜公公,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带着公主殿下回京复命了。”
“哦?先生的意思,是天狼人就要退兵了?”刘青明知故问道。
杨素没有说话。
刘青也不怪杨素傲慢,只是望着越飘越大的雪花,喃喃道:“雁门关占尽地利人和,眼下天时又到,天狼大军岂有不退的道理?”
然后,他突然像个老儒生似的朝杨素深施一礼,恭敬道:“恭喜先生立下不世之功!”
……
雁门的雪越飘越大。天地之间变成了白茫茫一片。
雪花盖住了城下的尸体与血腥,仿佛这方天地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龌龊似的。
天狼王帐内,韩左川立于苏赫身前,恭敬道:“大单于,军中只有上谷城里的十万副棉甲,如今粮草也不多了。再耗下去,大雪封山,离阳援军再到,我天狼大军还能不能回到草原之上还是未知啊。”
苏赫面无表情道:“撤军之前,孤要再见那位书生一面!”
说完他走出王帐,跨上战马,单骑踏雪来到了雁门关前。
“天狼撑犁孤涂单于苏赫,求见杨太白!”苏赫一身金甲立于关前,虽然是一位失败者,却也自有他的风度气量。
杨素排众而出,看到城下的苏赫,微笑道:“大单于孤身而来,可是给我雁门将士道别来了?”
“哈哈哈哈!”听到杨素的话,城上将士齐声大笑,声震雁门群山!
苏赫点了点头,郑重道:“杨太白,孤此次败于你手,心服口服。”他话锋一转,接着道:“可山高水长,你我终会再次交手,那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你是在吓唬我们吗?”立在杨素身旁的翠花朝着苏赫大声奚落道。
“翠花,闭嘴!”小青赶紧把翠花拉到杨素身后,小声呵斥他道:“先生与苏赫说话,不要插嘴!”
苏赫原地走马,身上积雪纷纷而落。他听到翠花嘲讽,也不在意,只是对杨素道:“杨太白,孤欠你一条命,所以就算你落到孤的手上,孤也不会杀你。孤说话算话。”
“可大单于要是落到我的手里,我定斩不饶。”杨素微笑道。
苏赫摇了摇头,转过马头,背对着杨素挥了挥马鞭。
杨素望着那道雄伟身影,喃喃道:“败而无馁无戾,天下枭雄……”
……
天狼大军退了。
带着苏赫未竞的雄心壮志败退草原。
走之前,苏赫血洗了雁门关外,几乎把所有能抢的都抢了去,还掠夺了十几万妇女儿童。
所以虽然雁门关这次守住了,可此战对于离阳王朝来说,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惨败。
大雪渐停。
可这场战乱带给北境百姓的苦痛,却永远无法消融。
雁门城中,此时正经历着一场离别。
晋阳公主即将被刘青带回大燕城,而负笈的杨素他们也将继续踏上他的游学之路。
已经犹豫了多日的晋阳公主望着似乎永远一身白衣的杨素,终于走到他的身前,低下头红着脸道:“先生……可曾婚配?”
“啊?”小青翠花李再兴等人听到晋阳公主的话,惊掉了下巴。
可杨素听到晋阳公主的话之后,却皱起了眉头。他躬身朝晋阳公主施了一礼,恭敬道:“回禀殿下,已有婚约在身。”
晋阳公主那双饱含期待的眸子瞬间黯淡下去。
她望着杨素的脸,强颜欢笑道:“那我祝先生与她白首不离、永结秦晋。”
“谢公主殿下!”杨素再次躬身道谢。
在与杨素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晋阳公主咬着嘴唇,捂住了胸口。然后,她突然转身拦住杨素,望着杨素痴痴道:“袍泽一场,先生……可不可以送我一件东西?”
杨素望着面带乞求的晋阳公主,心一软,还是把自己的竹笈取下来,把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取出来,对晋阳公主道:“除了贴身衣物,所有的东西都在这儿了,殿下喜欢什么,请自取。”
晋阳公主看到除了笔墨纸砚等物件之外,还有一本被水泡过的书。
她把那本书拿起,见封面已被泡花,可上面却隐约可见“晋阳”二字,突然心生欢喜。
“就它了!”晋阳公主死死抱住那本书,对杨素嫣然一笑。
然后,她突然转过身去,几乎是逃进了刘青准备的马车里。
刘青望向马车叹了口气,朝杨素施了一礼,郑重道:“先生保重,我等先行一步。”
说完,这位御马监的掌印大太监亲自充当马夫,驾着马车,在无数铁甲士兵的护卫下朝东缓缓离去。
“恭送公主殿下回京!”包括已经升任上谷总镇总兵的正二品镇朔将军李再兴在内的所有将士,尽皆朝着马车跪下,目送着晋阳公主离去。
马车里,躺在秀秀怀里的晋阳公主死死抱着那本书,哭的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