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抽丝剥茧娓娓低诉,“六宫里的人那么多,朕只想安安静静守着她。若她肯对朕笑一笑,朕比得到什么都高兴。如懿,己经几十年了,从朕登基,从朕得到皇位开始,朕的一心便给了前朝。朕要守着祖宗的江山基业,要亲手建立一个盛世王朝!朕为此费尽心血,却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渴望!如懿,朕长到这般年岁,渴望过皇权,渴望过皇阿玛的关爱,可这都过去了。朕如今最渴望的,只有她一个。”
如懿起初还静静听着,听到最后,禁不住浑身乱颤,“偌大的后宫,皇上只想要她一个!那也好,从臣妾起,一个个剪了头发离宫清静,何必听皇上说这些锥心之语!身为皇上枕边人,皇上这些话自然是伤透臣妾的心,但皇上不在乎,皇上愿意说,臣妾便听着,只当自己是死的罢了!可列祖列宗在上,皇上这些混乱之语,做个情圣倒也罢了,若身为君王,如何对得起大清江山!”
皇帝软弱地垂着泪,仰首轻轻道:“如懿,朕对你说这些话,原以为你是懂朕的。却原来,也不过如此。那么这些话,只当朕白说了吧!”
如懿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强自按下心神,定定道:“臣妾方才那些话,是身为皇后理应说的。”她不知怎的,满心满肺里都是难言的委顿之情,逼得她站也站不住,几乎要跌坐下来,“臣妾陪伴皇上数十年,不敢自称与皇上心有灵犀,但也自以为和皇上略有心意相通之处。如今看来,多少年夫妻相伴,竟也全是白费了。臣妾,无话可说,也不能再说,臣妾告退。”
天色铁灰,阴阴欲雨。如懿步下阶梯的脚步有些紊乱,皇帝一阵心紧,急急跟上。李玉与凌云彻见帝后如此,不觉也慌了神。
才出宝月楼,已然有急雨打落。皇帝唤道:“皇后,下雨了。”
如懿并不回头,但觉头顶红云一亮,原来是一把胭红绸伞开在了头顶。是皇帝的声音,“别淋着雨。明日嫔妃还要拜见你。”
碎雨纷飞中,容珮手执红伞,扶着披着暗金西番莲纹雪锻大氅的如懿缓步向前。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迎着银丝万缕,回首望去。映入眼帘的,却是皇帝朝着宝月楼疾步而去的身影。寒雨纷纷,她的心终至绝望。
凌云彻本跟着皇帝,不知怎的慢下步子,撑着暗黄油纸伞,朝着她。一步一步,缓缓而来。
[1]出自清代诗人邓汉仪的《题息夫人庙》。全诗为:“楚宫傭扫眉黛新,只自无言对暮春。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邓汉仪,字孝威,号旧山,别号旧山梅农、钵叟。明末吴县诸生,邓旭之弟。息夫人,春秋时期息国国君的夫人,出生于陈国的妫姓世家,因嫁于息国国君,又称息妫,后楚文王以武力灭息国而得之。因容颜绝代,目如秋水,脸似桃花又称为“桃花夫人”。
第七章 环敌
天下事往往莫不如此。之前有多么不愿意接受的,万般抵触的,待到既成事实,便会劝着自己接受,慢慢习惯。譬如宫娥嫔妃,眼见着香见名分已定,送入养心殿侍寝,连如懿与太后亦不作声,背地里嘀咕几句,便也忍下了。
香见侍寝后的第一日,她便随嫔妃们同来翊坤宫拜见如懿,并不特立独行,只是随众择了自己的位次坐下,孤坐少言。香见再不执着于着自己部落的衣衫,换过了宫装打扮。虽是同样的服制装束,香见的美却是琉璃上游弋过的月色清清,美得凛然出尘。
香见的面色照例是白得发青,是玉,对着阳光便能透明的乳青色的玉,极名贵的那种,且透而薄,让人不敢轻易去碰触。仿佛轻轻一呵气,便能散成尘屑碎去。因着瘦突,她的下颌尖尖的,是青桃的尖,有日光蒙昧地照着她的侧脸,都能看清细细的、水蜜桃似的绒。年轻在她身上显得特别美好,连那一道疤痕都成了粉色的亲吻的痕。她梳着最寻常不过的两把头,点缀着几朵青色镶风毛旗装,连一丝花纹也无,也是近乎朴素的低调。对着阳光,才能留意到衣上浮着的青花凹纹。除此之外,只在衣襟纽子上别了一朵她最爱的沙枣花。如此清简,比着旁人的精雕细琢,她生生成了简简几笔画就的淡墨写意美人,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意犹未尽。
那是一种安守规制下的潦草。一个女子,必定是对生活无望,对身边的男子无望,才会待自己这般潦草而不经意。
待到人都散了,如懿只留下了香见,由海兰一同陪着。香见倒也安宁,定定坐了,想要喝茶,却不太喝得惯。容珮眼见,便换过了牛乳茶,香见直饮了两碗才罢。这等痛快,让如懿从心底安定了。
如此,怕是真的不会再寻死了。如懿唇角便有了一星笑意,“活着比死了艰难。你肯如此,便是什么都不怕了。”
香见的神色淡淡的,垂着脸,“已经过了最想弃世的那一刻。”她停一停,抠着小指上的鎏金掐丝云母嵌东菱玉护甲,她戴不惯那东西,却也不摘下,一直别扭地拨弄着,“站在树底下看着蝼蚁,想着也不过如蝼蚁一般活着,便也不算是太坏的事了。”
如懿想起方才嫔妃们对着她那种艳羡而妒忌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既然你己经侍寝,少不得也要和宫里人来往。那些人,你不必理会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