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懋笑了一下,又道,“不过四皇子果真别出机杼。”
宋士谔立即道,“四皇子自出机杼,才思过人,甚而有时,连小臣也不得不移樽就教呢。”
安懋呷了口茶,“宋卿未免夸奖过甚了罢。”
宋士谔低眉道,“小臣是实话实说。”
安懋瞥了他一眼,轻轻地搁下茶碗,道,“那就同朕说说,”他顿了一顿,道,“四皇子是如何别出机杼,竟能引得宋卿不耻下问?”
宋士谔应了一声,道,“譬如,小臣在讲解贾长沙的《过秦论》时,四皇子于此文中所绘之陈隐王‘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一句颇有异议。”
安懋扬了扬眉,示意宋士谔继续说下去。
宋士谔道,“四皇子说,昔年秦始皇统一六国之时,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又销其锋镝,铸以为十二金人,始皇此举,距陈隐王揭竿而起,不过一十二年矣。”
“倘或暴秦果真以严刑峻法治理天下,百姓理应手无寸铁才是,既无钢刀利铁,陈隐王又以何物斫木折竿,乃至九百戍卒个个手执兵锐,甚而其至陈地时甲卒竟有万人之众?”
安懋抿唇浅笑,“此问《史记》可解,陈、吴二人揭竿之前,已设计杀害押戍二尉,又夺其佩剑,此二人杀尉之时已与寻常秦人不同,斩木揭竿,自是不在话下。”他笑了笑,又道,“四皇子的见解,倒与文经登大约相似,以为强国之弊,弊在胥吏。”
宋士谔慢慢偏过了头,“小臣原也如是答之,四皇子却不甚满意。”
安懋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哦?为何?”
宋士谔道,“四皇子又向小臣问道,始皇虽以暴虐不仁闻名,但其时内有李斯父子、外有蒙氏兄弟,可见秦臣之中,对始皇忠心耿耿之人不在少数。”
“然陈隐王于大泽乡起义之时,九百戍卒悉数投入陈隐王麾下,无一例外,”宋士谔滞了一下,半学着孩童的口吻,若有所思地问道,“难道寻常秦人之中,竟无一人真心效忠那昔年一统六国、武功赫赫的始皇帝么?”
安懋轻笑着“啊”了一声,听上去像是一声宠溺的叹息,“老生常谈了。”他浅笑道,“始皇以法治国,又使百姓知法识法,乃至百姓畏法而不畏权,自然妄生争端,《左传》中云‘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又云‘民知争端矣,将弃礼而征于书’,其言如是哉!”
“秦法严苛,而权不可制,是乃强秦之首弊矣,”安懋笑道,“与之而较,所谓一二黠吏,根本不值一提。倘或始皇能以礼治国,效文王议事以制,不为刑辟,又何至于九百戍卒,尽数而起?”
宋士谔微笑道,“圣上果有儒者风范。”
安懋笑道,“宋卿这话说得好,”安懋的笑容中隐约流露出一丝调笑的意味,“儒者顺天理、尽人伦,朕就爱听宋卿这样说话。”
宋士谔微微一怔,随即陡然红了俊脸,他轻咳一声,作势端起手边的碗盏,往唇边送去。
安懋道,“除了这些,”他微笑着睨了正在抿茶的宋士谔一眼,“四皇子可否另有他问?”
宋士谔闻言咳嗽了一记,忙抬起头来,道,“……倒还有一问。”
安懋微笑道,“哦?何问?”
宋士谔放下茶盏,从袖口中掏出一块绢帕,拭了拭唇上薄薄的水光,“世人总说秦法苛刻,四皇子却不以为然,”宋士谔一面说,一面将帕子随手搁到了几上,“依《史记》所载,陈隐王揭竿之时尝说‘失期当斩’,然其后又有一句‘假令毋斩’,可见秦法虽严,却断断未至半点人情不通的地步。倘或是寻常秦人,纵有一线生机,总该勉力挣扎一番才是,为何……”
安懋接口道,“陈、吴二人手持佩剑,又方杀二尉,寻常秦人如何能与之相较?”
宋士谔道,“即便不能以命相博,但若是那九百戍卒当即作鸟兽散,抑或是结伴回乡……”
安懋立刻打断道,“朕知道宋卿想说什么。”
宋士谔一怔,随后慢慢闭上了口。
安懋微笑道,“宋卿是想说,四皇子以为,倘若昔年始皇不制户籍之法至严,而使流民有处可去、有地可安、有乡可回,那大泽乡的九百戍卒,当即作鸟兽散也好,结伴回乡也罢,万不至于仅因‘失期当斩’一令,便随陈、吴二人豁出命去罢?”
宋士谔的嘴蠕动了一下,这个不起眼的动作让他唇上那层未拭尽的水光看起来更潋滟了些,“小臣只是感慨,”他顿了顿,像是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道,“……始皇何辜?”
安懋不为所动,“商鞅车裂,始皇无辜,宋卿是想说这个罢?”
宋士谔默然片刻,最终道,“知子莫若父。”
安懋微微侧过头,盯着宋士谔饱满的唇看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是啊,朕的儿子什么样,朕心里清楚。”他淡淡地笑道,“四皇子再如何聪慧,终究不及成人心智,时常问出些稚气问题,也在情理之中。”
宋士谔应道,“圣上讲解,深入浅出,远胜小臣百倍有余。”
安懋浅笑道,“宋卿谦虚,”他顿了顿,忽然伸过手,拿起宋士谔方才搁在几上的那块帕子,“其实只要心中的道理对了,无论深入还是浅出,都不是什么难事。”
宋士谔的余光随着安懋的举动偏了偏,“圣上既如此说,”他收回余光,“小臣这里还有四皇子的一问,不知圣上可否替小臣解答一二?”
安懋把玩着手中的帕子,玩味地笑道,“宋卿且说就是。”
宋士谔道,“昔年西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于兵败乌江之时,弃马步战而杀汉军数百人,然陈隐王不过乡间区区小吏,即使手持佩剑,也无法战之九百人。”
“假使那九百戍卒亦如陈、吴二人设计杀尉一般除去陈隐王,陈、吴二人必定束手待毙,有此二人的项上人头,莫说免罪,就是去了徭役也未可知。”宋士谔一面说,一面转过头去,“小臣同四皇子一样,有个疑惑,倘或那强秦之法当真如史书上所说的那般条例明晰、严丝合缝,那九百戍卒为何不在陈隐王起义之时,便将其一举拿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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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贾谊《过秦论》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2其实这里有个梗,秦始皇在前221年统一六国,把天下所有的兵器都收集到咸阳城销毁,然后铸成十二金人,结果陈胜吴广于前209年大泽乡起义,距秦始皇铸“十二”金人,正正好好是“十二”年。
3“吴广设计杀尉”
吴广一向关心别人,戍卒中很多人愿为他效劳出力。
押送队伍的县尉喝醉了酒,吴广故意多次扬言要逃跑,以激怒县尉,惹他当众侮辱自己,借以激怒众人。
那县尉果然鞭打吴广,县尉又拔出佩剑,吴广奋起夺剑杀死了县尉。
陈胜帮助他,合力杀死了两个县尉。
随即召集属下号召说”各位在这里遇上大雨,大家都误了期限,误期按规定要杀头。即使不被杀头,但将来戍边死去的肯定也得十之六七。再说大丈夫不死便罢,要死就要名扬后世,王侯将相难道都是祖传的吗!“
属下的人听了都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心甘情愿地听凭差遣。“
于是就假冒公子扶苏和楚将项燕的名义举行起义,以顺应民众的愿望。
大家都露出右臂作为标志,号称大楚。
他们又筑起高台来宣誓,用将尉的头作祭品。陈胜任命自己做将军,吴广做都尉。
首先进攻大泽乡,攻克后又攻打蕲县。
蕲县攻克后,就派符离人葛婴率兵攻取蕲县以东的地方。
一连进攻铚、酂、苦柘、谯几个地方,都攻克了。
他们一面进军,一面不断补充兵员扩大队伍。
等行进到了陈县的时候,已拥有兵车六七百辆,骑兵一千多,步卒好几万人。
《史记》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用者。
将尉醉,广故数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众。尉果笞广。
尉剑挺,广起,夺而杀尉。
陈胜佐之,并杀两尉。
召令徒属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藉弟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徒属皆曰“敬受命。”
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欲也。
袒右,称大楚。
为坛而盟,祭以尉首。
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
攻大泽乡,收而攻蕲。
蕲下,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
攻铚、酂、苦、柘、谯皆下之。
行收兵。
比至陈,车六七百乘,骑千馀,卒数万人。
4“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
三月,郑国把刑法铸在鼎上。
叔向派人送给子产一封信,说“开始我对您寄予希望,现在完了。
从前先王衡量事情的轻重来断定罪行,不制定刑法,这是害怕百姓有争夺之心。
还是不能防止犯罪,因此用道义来防范,用政令来约束,用礼仪来奉行,用信用来保持,用仁爱来奉养。
制定禄位,以勉励服从的人,严厉地判罪,以威胁放纵的人。
还恐怕不能收效,所以用忠诚来教诲他们,根据行为来奖励他们,用专业知识技艺教导他们,用和悦的态度使用他们,用严肃认真对待他们,用威严监临他们,用坚决的态度判断他们的罪行。
还要访求聪明贤能的卿相、明白事理的官员、忠诚守信的乡长、慈祥和蔼的老师,百姓在这种情况下才可以使用,而不致于发生祸乱。
百姓知道有法律,就对上面不恭敬。大家都有争夺之心,用刑法作为根据,而且侥幸得到成功,就不能治理了。
夏朝有违犯政令的人,就制定《禹刑》。商朝有触犯政令的人,就制定《汤刑》。周朝有触犯政令的人,就制定《九刑》。三种法律的产生,都处于末世了。
现在您辅佐郑国,划定田界水沟,设置毁谤政事的条例,制定三种法规,把刑法铸在鼎上,准备用这样的办法安定百姓,不也是很难的吗?
《诗》说‘效法文王的德行,每天抚定四方。’又说‘效法文王,万邦信赖。’
像这样,何必要有法律?百姓知道了争夺的依据,将会丢弃礼仪而征用刑书。刑书的一字一句,都要争个明白。触犯法律的案件更加繁多,贿赂到处使用。在您活着的时候,郑国恐怕要衰败吧!
我听说,‘国家将要灭亡,必然多订法律’,恐怕说的就是这个吧!”
《左传》三月,郑人铸刑书。
叔向使诒子产书,曰“始吾有虞于子,今则已矣。
昔先王议事以制,不为刑辟,惧民之有争心也。
犹不可禁御,是故闲之以义,纠之以政,行之以礼,守之以信,奉之以仁,制为禄位以劝其从,严断刑罚以威其淫。
惧其未也,故诲之以忠,耸之以行,教之以务,使之以和,临之以敬,莅之以强,断之以刚。
犹求圣哲之上,明察之官,忠信之长,慈惠之师,民于是乎可任使也,而不生祸乱。
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并有争心,以征于书,而徼幸以成之,弗可为矣。
夏有乱政而作《禹刑》,商有乱政而作《汤刑》,周有乱政而作《九刑》,三辟之兴,皆叔世也。
今吾子相郑国,作封洫,立谤政,制参辟,铸刑书,将以靖民,不亦难乎?
《诗》曰‘仪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又曰‘仪刑文王,万邦作孚。’
如是,何辟之有?民知争端矣,将弃礼而征于书。锥刀之末,将尽争之。乱狱滋丰,贿赂并行,终子之世,郑其败乎!
肸闻之,国将亡,必多制,其此之谓乎!”
5“项羽兵败乌江而杀汉军数百人”
《史记》於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
乌江亭长以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原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於心乎?”
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
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
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
项王身亦被十馀创。
乃自刎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