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行字清清楚楚出现在周晏面前, 大殿空旷寂静的只有周晏的呼吸声,这两行字被大殿衬托的极小,却在周晏眼中被不断地放大。
天帝, 云芜。
其弟, 云杉。
以前的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 为何云芜出现在瀛洲岛, 而池楹又为什么和他认识,却只愿意告诉周晏他的名字,对他名字之外的任何东西闭口不谈。
而附身在青州魔修身上的那个人,口中一声声喊着他恨的兄长, 如今在这两行字面前,周晏微微一猜测,也就有了答案。
被困在端州秘境中,肉身出不去, 却能给青州魔修送信的那个人,周晏一直往别处想,却唯独没想到那人或许就是被阵法镇压着的云杉。
他垂下眸,眉目间一片肃然的安静,浅色的瞳默默看着第一行中的两个字, 瞧上去竟有种平静的安然。
如果不去看他微颤的眼睫。
周晏握着灼日剑的手攥的紧紧的,淡青的血管从白皙的皮肉里浮现出来,他丝毫没有察觉, 只盯着阿晏两个字出神。
他又想起池楹在青州那个小庙中给他说的话, 连带着隗朗在瀛洲岛给他讲的故事, 被他混混沌沌地回想起来。
他们说天帝曾有个爱人, 是三道之外的极地莫名升起的一缕风化为了人形, 被天帝带回去, 先教养后相爱,最终被宠的无法无天连天道都捅出来了一道窟窿,害得人道民不聊生。
天帝为他平事端,即便他持宠而娇,即便他最后身死,天帝也为他立庙点灯,对他念念不忘。
天帝是云芜,环碧海瀛洲岛上,云芜叫他阿晏,此时此刻大殿金柱上,云芜曾刻道“阿晏助我”。
周晏眨了眨眼,恍然的刹那间,竟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只觉身体内残余的魂魄,荡荡悠悠地离开了这副躯体。
直到金柱的挪动声惊醒了他,周晏回过神般的一颤,就看见本来立在大殿四角的金柱,除了他身前的这根没有动作外,其余三根都缓慢的往他身前这跟靠拢而来。
不过片刻,四颗柱子就两两互为一排贴在了一起。
大殿本就大,四根柱子也格外粗大,分散在大殿四角还不显,如今挤在一起,周晏才发现,它们竟占了大殿四分之一的空间。
像是单独生在大殿中的一个小阁楼。
周晏此刻心神虽乱,但还是提起精神,小心观望着面前不同寻常的柱子。
下一刻,挤在一起的柱子互相贴着的柱身竟然开始旋转,随着柱身的旋转打开,周晏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门。
门内漆黑无比,静静的躺在周晏面前,似乎在无声地邀请他进去。
周晏没有动作,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与门良久地对峙。
柱身旋转后,云芜刻的那两行字就在门旁边,周晏余光一瞥,就能看到那两行字。
良久后,周晏闭了闭眼,轻轻呼了一口气,踏进了门内。
他必须要进去,搞清楚这两行字背后的事情。
纤长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大殿内恢复了空无一人的样子,半晌过后,盘在柱子上的蟠龙的五官开始变动,没过多久,怒目圆睁的怨恨样子竟摇身一变,变成了四张诡笑的脸。
周晏踏进去门里的一瞬,又感受到了熟悉的眩晕之感,但是这感觉没有如秘境入口那样持久汹涌,不过一瞬,周晏就来到了一片陌生的空间。
那柱子围城的门,竟也是一个传送阵法。
周晏眉心一跳,开始观察他被传送到的这个空间。
和大殿不同,这片暗沉空间看上去无边无际,周晏站的地方是一座生在虚空之上的白玉桥,白玉桥一端在他脚下,桥身高高拱起,伸向远方的黑暗中去。
站在桥这边,周晏去望桥的尽头,什么都没瞧见,只能隐约看到桥的那边有个隐隐发光的点。
既然太远看不到,那便走过去看看。
周晏抬脚,踏上了白玉桥。
自他踏上的那一霎那,他脚下的桥的空间荡起了一圈涟漪,涟漪越荡越大,直到和一面起身铜镜差不多大时,才停止了扩张。
周晏低头看去,只一眼,就顿住了呼吸。
那涟漪上,出现了一幕画面。
画面中的人提着剑,半面脸被散着的发遮住,而没被遮住的半面脸却是染着血,他提着剑,露出来的一只眼睛充满着血丝,麻木而冰冷。
竟是周晏的样子。
周晏不敢相信般地蹲下身子,想去触碰涟漪中的自己,可他指尖碰上涟漪时,涟漪一荡,画面就直接消失了。
周晏猛地抬起头,就见桥面的不远处,又荡起了一片新的涟漪。
周晏起身向前,踏上新的涟漪,涟漪荡了荡,果然又出现了新的画面,画面出现不过几个呼吸,就消失了。
就这么十步一涟漪,周晏走了五百步,看到了五十个画面。
最后一个画面出现后,他也走完了整个汉白玉的桥。
青年的脸已经变得惨白。
五十个画面连起来,只说了一个事情:
他提着灼日剑,疯了一般向沈妄刺过去,而他身后,站着微笑的云芜。
虽然没有看到剑刺入沈妄身体的最后一幕,但结果也已经可想而知了。
他第一次见沈妄时,沈妄是同光宗下沈府老爷的私生子,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没有丝毫的灵力。
神骨是他的,他若为上古之神,能变成这个样子,只有重入轮回这一招方法。
他体内还有着沈妄的神骨,而云芜曾说他体内的神骨,是他亲眼看着放进周晏体内的。
配上白玉桥上往事画面,沈妄重入轮回的原因,似乎也不难看出来了。
可笑他还如此积极地帮沈妄找神骨,来端州秘境,一副为他着想的做派,原来当初是他亲手杀了人家,亲手剜出神骨按在了自己体内。
害得沈妄只能重入轮回,变成什么都没有的凡人。
周晏指尖泛冷,刚刚看到金柱上刻的那两行字时,都还被他稳稳握在手中的灼日剑此时在手腕间摇摇欲坠。
白玉桥尽头的景物完全显现在周晏面前,那是一座恢弘的宫殿,飞檐斗巧层层叠叠,连绵不绝。
不似人间宫殿,恍若仙宫。
可周晏已经没有心思去看一眼了。
当啷一声,灼日剑终是从他掌心滑落,掉到了地上。
周晏往后退了两步,想找个什么东西支撑自己,可后腰碰上的,却只有冰冷的桥壁。
他伸手扶住桥壁,人晃了晃,像被抽走了生气,身子顺着桥壁,慢慢地委顿在了地上。
桥壁冰冷,周晏蜷缩起身子,将脸贴在了桥壁上,竟觉到了一丝温意。
他嘴角紧紧抿起,闭上眼睛,将自己沉于无边的黑暗中去。
此时此刻,他无比地厌恶自己。
就这样过了许久,一道声音叫醒了他。
熟悉无比的声音带了点嘲弄的冷意:“师兄这是怎么了?”
周晏哆嗦了一下。
他抱着膝的手攥紧,细瘦指尖绷紧,在膝盖处的衣裳上留下一道深深地褶皱,终于是缓慢地张开了眼。
他抬起头,眼中噙了点湿意,一片朦胧间看到了沈妄的脸。
他似乎刚从宫殿中出来,一张脸面无表情,下颌绷紧,站在离周晏两步远的距离,微微垂着头看向他。
眼中含着怨恨。
周晏被这怨恨刺的一僵,他本想问沈妄有没有看到桥上的画面,可他眼中含着怨恨,周晏便什么都懂了,
他张了张唇,口中的话才说了出来:“对不......”
最后那个起字化成了一声闷哼。
他被蕴含着强大灵力的一脚踢中胸膛,话都没说完,喉咙一动,嘴中就泛起了血锈味。
沈妄一言不发,又是一脚踢向了他的腰腹间。
周晏脊背不堪负重地弯起,身体本能地折起来,想要保护最柔软的腰腹。可他撑在桥上的手紧紧绷起,硬生生地挺起了脊背,将整个前身,毫不保留地暴露在了沈妄面前。
他微微转了转头,一面脸颊贴着桥壁,机械地睁着眼,看向桥的那头。恍恍惚惚间想着,他是该让沈妄打个痛快的,他剜他神骨,害他至此,只挨了两脚,如何让沈妄泄愤。
沈妄蹲了下来,看着面前一言不发,面色苍白,只唇上因染了血显得格外殷红的周晏,怨毒地笑了一声,他揪起周晏的衣襟,下一秒,拳头就落到了他身上。
周晏只沉默地垂着头,死死地咬着唇,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视线慢慢变得模糊,像是出现了幻觉一般,眼中又看到了一个沈妄。
那个沈妄从桥那头飞奔过来,满脸狠戾,一脚踢开的周晏身前的沈妄。
他蹲下来,扯着他的胳膊,紧紧地将他抱在了怀中。
下巴搁在怀中人的头顶上,沈妄还是无法忘记他刚刚看到的那一幕,他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垂下头去,炙热的呼吸尽数打在了周晏耳畔,咬牙道:“周晏,你是不是不长记性,你都不会躲的么?”
他说完,就感到怀中的人一动不动,沈妄心中顿时一慌,他伸出一只手扣着周晏后脑,微微用力,怀中的人就乖顺地顺着他的力道抬起了头。
哭了。
流泪也是无声的,眼中噙了水光,多的盛不下了,就顺着眼尾流下来,流到下巴上,再一滴一滴地顺着下巴滴下来,沈妄慌忙间竟要伸手去接,手碰到周晏的下巴,却感觉到一片冰冷。
他满心的戾气被这泪水滴的荡然无存,不知道为什么,就只能无措地将怀中的人搂的更紧些,抬头想去找刚刚冒充他踢周晏的人,就见那人已经跑到了宫殿门口,转眼进了宫殿里面。
沈妄暂且按下心中的暴虐,去看怀中的人,他伸手轻轻擦掉周晏嘴角的血迹,话中含了些自责的歉意:“对不起,我不该怪师兄。”
周晏沉默地摇了摇头。
沈妄的手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手背贴了贴他的颈子。
也是冰凉的没有一丝热意。
沈妄安抚地笑了笑,低低地问道:“师兄怎么了,脸这么凉。”
周晏没有回答他。
沈妄也不急,他手继续往下,想去碰碰周晏被踢的地方,可手却在中间被捉住了。
周晏细白的手指攥着他的手,哑声道:“对不起。”
听到他这句话,沈妄低低地嗯了一声,反手将周晏冰冷的手攥在手里暖着,另一只手绕到他背后,一遍遍抚过他颤抖的脊背,用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声音道:“师兄给我说说,怎么对不起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