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小红庄呆了两日, 回城整顿之后便动身赴京。
因为要押解崔景等人回去受审,阵仗要比来时大一些,一路都没有过多停留, 几乎是日夜兼程。
回到京城的时候,案子便交给三司进行最后的审理。孟之微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挂心赵文汐, 本想跟薛岑求个情, 却未能有机会。
孟家的案子如今虽有反转,但她的身份在朝中依然不好说,但薛岑也未对此下过其他命令, 就是那状元府也照旧如常,只不过暂时没让她恢复职位。
孟之微心中忧虑,不知不觉就晃到了大理寺。
此刻暮色微微笼罩,天际的橘色也只剩下最后一丝。
赵文汐从台阶上下来, 一眼就看到垂着头踢脚尖的孟之微。她已不再是平常那身简便的男装, 青绿的裙摆在素色的绣鞋上蹦跳,很容易就让人感觉到一股生气。
孟之微还在兀自发愁中, 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一扬脸看见不缺胳膊不少腿的赵文汐倒是吃了一惊。
看到她的表情,赵文汐便笑着解释:“你们离开京城的时候,皇上就发了话放我出来了,让我回大理寺继续任职。这些日子钱州传来的卷宗,也都是由我处理。”
“我欠皇上的情可太多了。”孟之知晓缘由微叹了一声,为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懊恼。
赵文汐见她虽然换回女装,却依旧朴素,如云的发间只有一支玉兰簪子, 最明艳的还是她浅笑的面庞,不由眼皮轻动, 说道:“你父亲的案子,皇上说由我主理。”
“有你在,我也就放心了。”比起之前心中挂碍,孟之微现下觉得心里松快多了。
两人说着话,一道往前走,赵文汐觉得今日定然不会是偶然相见,便仔细询问:“可是有什么事找我?”
“先前不知道你已经回了大理寺,我正愁怎么跟皇上求个情呢。”
赵文汐了然,虽然被牵连蹲了差不多半个月的大牢,却没有一句怨言,“皇上心中清明,这些事他生气是必然,但也并非不讲理,冷静下来自然会有个决断。”
“是啊,在皇上手底下做事,也是我们修来的福气了。”不过孟之微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以后想继续为官怕是不可能了,心中多少有些遗憾。
“天无绝人之路,你谋求多年的事情都解决了,其他的也未必没有希望。皇上现在并没有收回你的府邸,想来还有转机。”
孟之微扬唇浅笑,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深知此事怕是比她父亲的案子还要难,毕竟历朝历代也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她能保住命还得偿所愿,已经是极大的造化了。
秋夜的风携着丝丝凉意,街上的小贩也开始收拾摊子准备归家了。孟之微跟赵文汐走的不同路,两人在路口停下,不期然同时开口,彼此撞上倒不知如何说了,气氛一凝便显得有些尴尬。
孟之微暗道是离京的日子久了,昔日的好友乍一见倒显得这么奇怪,挠了挠头话也说得不是太连贯,“那个……我这就回去了?”
这话听着她是想回府,偏偏语气的疑问好像是在询问赵文汐。
赵文汐略微一笑,干脆问道:“回去大概无事?”
“我现在就是闲人一个,当然没什么事。”
“那便同我去老师府上吧。”
孟之微一听,有点犹豫。她虽然也想亲自去杨大人那里道谢,可还没想好要怎么说,赵文汐这么一提实在让她措手不及。
“这些日子老师也没少念叨你,你父亲的案子他也很关心,每次一有进度都会找我问一番。”
孟之微心中过意不去,偷偷问:“那杨大人有没有生我的气?”
“自然气。”见孟之微垮下了脸,赵文汐又缓了语气,“他老人家气你这么大的事情瞒着这么久,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还毫不在意。”
“唉……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事情都已经落定了,也不必再烦扰。你回来老师定然早就知道了,这次你就跟我一起去,如果他老人家骂你,我还能帮你说两句好话。”
有他在身边孟之微确实觉得稳妥一些,想了想后又道:“那我去买一些杨大人喜欢吃的糕点,空着手去总不好!”
她原本还想找机会让琴濯做一些杨大人喜欢吃的,到时候再正式登门拜访,眼下时间稍晚,许多店铺都要打烊了,跑了一条街才看到有家卖栗子糕的,连忙趁热包了几块。
杨大人一向不太喜朝中官员无事拜访,这个时辰早已门户紧闭不见客了。
不过赵文汐是杨大人的半个门生,自然与别不同,门房先带人进去上了茶,随后便去通传杨大人了。
以前孟之微也没少来尚书府,此刻却有些坐立难安,特别觉得厅堂里静悄悄的,愈发紧张起来。
赵文汐见状,下意识抬手,中途顿了一下落在她手腕的袖子上,稍加安抚,“不必害怕,有我在呢。”
孟之微也着实将他当成了救命稻草,没有多思索就道:“以后没你这个定心丸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赵文汐心里微动,轻合下眼皮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杨大人就从后院过来,因为之前事冗也没见孟之微几面,灯火晦暗之下倒没看清是她,进门就调侃:“这是领着小媳妇儿来拜会老夫了?”
“老师。”赵文汐被杨大人一句话逗得脑门上忍不住往下滑汗,旋即起身一揖。
孟之微跟着见了礼,杨大人方才看清她,当即板起一张脸,吹胡子瞪眼的,“你这小——丫头!将老夫都骗得团团转!”
“晚辈错了,还请大人不计前嫌。”孟之微看到杨大人一掀一掀的胡子,反倒不紧张了,连忙端正身姿,一板一眼地承认着错误。
杨大人自然能理解她那么做的辛苦,说到底也只是平日器重她,忽然得知她是个女儿身有些接受不过来,又觉得她敢欺君完全不顾及自己的性命,有些许来气罢了。
眼下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杨大人觉得自己这股憋闷更憋了,指着孟之微直摇头,“你这丫头……真是长了张好嘴!”
孟之微见他消了气,表情也乐起来,又说了许多好话,直哄得老人家眉开眼笑。
杨大人哼道:“你当官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会溜须拍马!”
“别人又不是大人您,我自然不会费心。”
杨大人笑骂了她一句滑头,后又叹道:“你父亲的案子倒是解决了,可你的前途……”
“我本是一介女儿身,若不是我爹的缘故,也没想过当什么官,如今也算回归到原点,也没什么可遗憾了。”虽然孟之微心里不是这样想,可自己能当几天“孟大人”也算赚了。
杨大人心中的遗憾则更多,孟之微在他手底下还当过一段时间差,难得有志气有能力的年轻人,且不论男儿女儿的,总归是朝廷的损失。
“我近来跟几位老大人也在商议,看看怎么才能让皇上网开一面。况且朝中早就开始推行女学了,往后女子为官也不是不可能。”
朝廷刚施行这一举措的时候,孟之微也很看好,还跟琴濯如此幻想过。不过自女学创办以来,入学的女子其实少之又少,更别提还参加考试入朝为官了,那就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不过有政策起码比没有的好,孟之微觉得就是自己看不到女子能顶半边天的盛况,往后能改变过来也是不错。
“如果皇上开恩,我自然愿意为社稷为民生效力,万死不辞。”
“好好好,有这志气什么男儿身女儿身的,都没差别!”杨大人一扬手,笑得如常豪爽。
三人一番闲话不提,夜色更深时孟之微怕耽搁杨大人休息,所以主动告辞。
杨大人送她跟赵文汐出了门,心里还在寻思怎么留她在朝中的事,无意看到他们两人并排的身影,兀自念叨了一句:“要实在当不成官,当官的家眷也不算肥水流了外人田。”
孟家的案子林林总总又审理了一月有余,这不翻不要紧,一翻也着实是翻天覆地,算得上这次的弥天大冤了。
除了当年被问罪的几人,这次又陆续牵扯出来以崔景为首的三四人,一并问罪处斩。
行刑这日,琴濯跟孟之微也一道去了菜市口。
以往看人杀个鱼琴濯心里也要紧一下,此番看着崔景的人头落地,心里那最后的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
他们小心谨慎了几年,一下把这件大事解决了,心里头都觉得轻飘飘的,好像没有着落了。
“皇上已经颁旨恢复了孟伯父的名誉,他的墓朝廷也会重新修建,到时候把伯母的坟墓也迁过来吧?”
“立来立去也不过是一具衣冠冢,我心里想着便是了。”她爹当年以贪污被斩首,尸首被抛在乱葬岗早就不知化在哪处了,如今也是想着不让她爹继续蒙受莫须有的骂名,方才依了朝廷的意思在钱州修墓,往后也让钱州百姓有个祭拜之处,她爹泉下有知可心安。
琴濯知晓她心中有成算,便没多说。
午时的阳光正好,看热闹的人相继散去,街上依旧熙攘。
两人一扭脸,看到安安挎着一篮子莲藕,似乎是悄悄打量了他们许久,又不敢确认上前。
“你们……”
琴濯跟孟之微相视一眼,觉得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遂笑着上前,“出来买菜还不忘瞧热闹?”
安安一听这熟稔的语气,眼睛跟嘴巴一齐张了老大。
第141章 酥炸藕丸
原本已经不在的人如今活生生地站在眼前, 而本来是男儿身的人现在俏生生地像一只花蝴蝶,凭谁说都算得上惊世骇俗的志怪小说了。
安安反应好半天,被琴濯拉住手感受到她暖呼呼的体温方才敢确信, 满脸的惊讶还未散去。
“真的是喳喳……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已经……”安安又看向孟之微打量了许久,“这是孟大人吧?是孟大人么?”
“是我。”孟之微笑笑, 见礼的时候还是由不得依照男子的礼法, 配着她这一身的行头,倒显得奇奇怪怪。
安安张着嘴“天呐天呐”连呼了好几声,又拍拍自己的脸再一次确认这叫人意想不到的结果。
琴濯今日出宫就说要陪孟之微, 身边没有带其他人,便跟着安安一道回了生药铺,寻思也趁此见见昔日的牌友。
安安虽是个喜好八卦的,不过看两人身份转变如此之大, 亦是存了几分小心, 没有到处声张,暂且关了前头的铺子, 邀他们在后堂坐着。
安安的儿子又长了两岁,也认得琴濯,她一进门就指着她喊姨。
“团团还认得姨姨?真是乖孩子!”琴濯摸了下团团依旧光滑的脑壳,解下随身的荷包给他吃梅子。
“你都不知道,这小子知道你没的那会儿还哭了一鼻子呢!”
团团如今大了些自比以前懂事,因自家娘亲的调侃微微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手里抓着梅子直往门后面躲。
众人不觉失笑,安安让儿子自去玩耍,转头又拉着琴濯道:“今天就留下来吃饭, 今天我做酥炸藕丸,还是你教给我的呢!一会儿你们可得跟我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到现在还懵圈呢!”
“正好我也瞧瞧我这师父当得怎么样。”琴濯说着挽起袖子去帮厨。
安安推托了几次,见她不依,越发笑道:“若不是你这性情还跟以前一样,我还真不敢认你。”
安安说着又瞧了好几眼在灶台下添火的孟之微,眼里尚且停留着惊奇。
“你就记着现在我们还跟以前一样,没有变化,别生分了才是。”
当中的事情琴濯也只捡了紧要的说,不过安安听到她进宫后,反手就将菜刀抢了过来,“哎哟!那你这可是贵人了!怎么还做这些活儿,快去一边去!”
“刚才说过的,还跟以前一样。”琴濯笑了笑,麻利地将洗干净的莲藕切成了碎末,又去处理砧板上其余的食材。
安安说不过她,忍不住又打量了她一圈,啧道:“这事可真是太出人意料了,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这么说来,我岂不是贵人的牌友了?”
“什么贵人不贵人的,我倒还是觉得以前常来集市逛逛跟你们打叶子牌的时候自在。”
孟之微听到她的话,从灶台底下探了下头,道:“这话你可别让皇上听见,不然又要把醋吃在我身上,说你恋着跟我在一起的日子。”
琴濯旋即呛声:“他现在是你的大恩人了,你就向着他说话!”
“事实如此,你也不想我哪天因为这个再被皇上问罪吧。”虽然孟之微有时面对薛岑的虎视眈眈也有点反骨作祟,可她也不能把琴濯真给抢回来了,想想还是不跟醋坛计较为妙。
琴濯撅了下嘴,对自家那个醋坛也很无奈,虽说他平常也不会阻拦自己做什么,可总不免一副算例酸气的表情,说话也是如此,叫人哭笑不得,还得费心思笼络才行。
安安没见过当今皇上的面儿,不过从他们两人之间的语气倒听出了一股随和亲切的味儿来,再看琴濯面色红润,那双手也是愈发柔白细嫩,想来宫中的日子应该挺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