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把礼过了,明年春天迎亲。”
花绸牵着唇角,若有似无地笑笑,阳光如箭,把她一侧耳朵穿透,耳垂下坠着的紫水晶珠子,如一点愁心,晃着忧悒的光。
帐顶亦有那么一点光,仿佛抓不住的过往,在韫倩眼前晃呀晃,她躺了半个时辰,空洞的眼仍旧没能阖上,锦帐华褥难睡着,翻个身,床架子“吱呀”一声,宛如叹息。
未几听见外头莲心笑嘻嘻的声音,“姑妈怎的忽然过来,怎的不说一声,我们好派车去接啊。”
旋即是花绸渐行渐近的柔嗓,“还用的着你们派车去接?既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也不是远客,讲什么客气,韫倩呢?”
“姑娘午睡呢。”
“谁午睡?”韫倩朝着外间嚷了声,不过须臾,已笑逐颜开地迎出去,两眼照一照花绸,便趣,“好几日不见,你又添了容光,夫妻恩爱,鸳鸯帐暖,难得,竟还舍得往我家来。”
花绸摇着扇嗔她一眼,“去、没良心的,我何时没想着你?”
两女挪坐榻上,韫倩唤来茶果,对吃对笑,寒暄半日,她又说几句买卖上的事情,讲得头头是道,十分像个生意上的人。花绸不由将她打量一番,啧啧称叹,“不得了,如今愈发能干了,一个家业叫你撑着,还打理得井井有条。”
“嗨,我倒不费什么力,只是费些心。”韫倩嗑着瓜子,吭哧吭哧松鼠似的可爱,“外头都有掌柜们经营,我不过是操心账上的事情,就这些,还有四娘帮着照看呢。这些事情也不过是睁一眼闭一眼罢了,给外头各大掌柜一些好处,他们也不大好欺负我是个寡妇,大家太平为上。”
“是这个道理,盯得太紧,反倒逼人造反,不如留人点余地。”
这一说话,太阳西垂,窗外梧桐上几个昏鸦叫个不住,花绸临走,才沉下眼色问她:“你还好不好呢?”
韫倩明白她的意思,装作不懂,将她送出院门,“我再好没有了,买卖上的事情还算顺当,身子也益发好起来,还有哪里不痛快?”
余下的话,卡在花绸喉间,不再提起,在门前握一握她的手,“改日再来瞧你,请你也到我家去坐坐。”
韫倩目送她的马车走出胡同几丈,适才旋裙进去,园中蝉吵莺噪,聒耳得紧,西边的太阳热得人头晕目眩,好像有喧喧嚷嚷一场喜事发生在她身边,欢闹的人群碾过她,她在余欢狼藉又空空荡荡的街市,狼狈地慢行着。
“太太!”
哪里忽地喊一声,韫倩扭头四处寻一阵,见刺眼的遍地阳光下,有个小厮顶着满脑门的汗跑到跟前来,“正找您呢,王掌柜来了,在厅上等着呢,说是咱们家在南门外大街上的有间铺子租契到日子了,他领着房东来签约呢。”
“哎呀,昨儿对我说起的,我竟给忘了,你快去叫王掌柜招呼着,我换身衣裳过去。”
那小厮忙跑到前厅传话,见那老掌柜引着位青年椅上入座,一头吩咐两个小厮拉了屏风在上面椅前挡着,一面叫了茶来,“实在对不住,愿该到您府上签约的,可如今当家的是我们太太,她年轻妇人,又是孝期,不大好往外头去,只好劳您跑这一趟了。”
“不妨事。”
那青年二十啷当岁,穿着鸦青的袍子,戴着镂雕竹枝羊脂玉冠子,生得眉如长山,眼染浓雾,笑起来,却似玉质竹风,“我才由杭州回京,正想到处走走,正巧与贵家的续租契,祖父叫我来送一趟,也顺道看看京中这些年的变化。”
“说起来,变化倒不小呢。”王掌柜拈着须,笑得没眼缝,“郭小公子自幼跟着令尊赴任杭州,多少年不回京了,哪里晓得,光是西门外大街上就起了好几座高楼,东门外大街往皇城那几条街,大变了模样,可去瞧过了?”
“还不得去瞧,正预备后日去逛逛,我有位姓施的旧友住在那边,顺道去访他一访。”
“可是都察院御史施家?”
“正是。”
原来这青年是内阁阁员文渊阁大学士郭凤珠的孙子,名曰郭昭,早年随他父亲往杭州任官,甚少回京。此番回来,是预备着两年后科举。他家许多铺子是租给了卢正元做买卖,愿该府里管家来跑一趟的,却为他要看看京师新景,便打发了他来走动。
王掌柜见他为人有礼,并不拿调拿乔摆架子,心中甚喜,与之侃侃攀谈起来,“施家的小施大人定了亲,前些日他府上还往我们酒肆里定了许多酒去。”
郭昭含笑呷了茶,“噢?那但愿我后日去贺,他还有贵家的好酒招待我。”
“小公子喜欢,改日我叫酒肆里送两坛子到您府上去就是。”
正说话,恍然听见环佩簌簌,朱钗映光,屏风后头隐隐绰绰一个人影福身见礼,“有劳久等。”
韫倩是由后门进来,恰好听见说起施兆庵的亲事,恍如哪里都逃不过去的陷阱,她从这里爬出来,又掉进那里,天罗地网中,她的声音被看不见绳索勒得有些碎裂。
落在郭昭耳朵,像只哑了嗓子的黄莺,他好奇地歪着眼,想将银屏望穿,看看后头坐的是怎样一位愁病西子。
“吭吭,”那王掌柜见他望穿秋水的眼,忙在边上咳了两声提醒。
郭昭适才自觉失礼,忙作揖回礼,由怀里掏出两份租契递与王掌柜,“祖父已经落了姓名,还请贵主落了款,一份我带回去。”
那王掌柜接了,送到银屏后,韫倩细看了,望望莲心,莲心也望望她,未带笔墨。王掌柜踅出屏风,欲叫外头小厮拿笔墨来,谁知那郭昭,傻乎乎地由怀里掏出管上好的羊毫,摘了玳瑁笔套,放在舌尖上舔舔,递给王掌柜,“我带着呢。”
倏闻屏风后头“嘻嘻”两声笑,像黄莺的羽毛,扫在他的手背上。他藏在袖里挠一挠,见王掌柜的影正要旋出来,他赶着上前两步去接租契,正站在屏风旁,趁机瞥眼偷觑。
那椅上坐着个葱蒨的侧影,裙如荷盖,衣如彩霞,鬓似乌云,簇拥着一张寥落的脸,一双寂寞的眼,不见一丝笑颜,好像刚才的笑声只是他的错觉。
她半垂着下颌,沉默里,涌着汹涌的浪潮,她好像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眼睃过来,便有像深海一样浩瀚的孤寂与忧悒朝郭昭打过来。
他接了契书,折在怀里,作揖告辞,刚走到门前,又陡地退回来,向银屏后绰绰的影拱了拱手,“你的嗓子有些哑,可用川贝煎了雪梨来吃,搁点糖霜,又润喉又甘甜。”
一霎气得王掌柜吹胡子瞪眼,只恨自己方才被他有礼有节的模样迷了眼,原来是个浪荡流氓!便一甩袖,冷眼射他。
他看见了,带着愧色垂垂头,须臾又理直气壮地抬起来,补了句,“一点不苦的。”
韫倩在屏风后头听见,怔了半晌,片刻回神,斜看一眼王掌柜,那王掌柜早气得胸口喘不平。郭昭见了,玉质面庞笑得完美的诠释了“厚颜无耻”四个字,又连作两个揖,“失礼失礼,告辞告辞。”
他走出门去,太阳落了山,余热未散,平地跃起的热浪里仿佛充斥着喧嚣吵嚷,枝上莺歌的,却是另一段故事了。
而韫倩则由屏风后头转了身,后门出去,暮云凄凄,背立昏鸦,又是另一种心境。
第80章 . 夜飞鹊(六) “怎的洗澡反倒脱不得?……
五月鸣蜩, 荆州的公案了结,惠德有谕,将一干人犯押送回京, 着奚甯回调原职,并收押潘凤等人, 待奚甯回京, 内阁定案,三法司汇审定罪。
旨意却对潘懋只字未提,朝野众人只得耐着性子等待奚甯返京。七月流火,奚甯得返, 在家修整行装一日, 次日便被传召入宫, 奚甯特问了小太监,不出所料,潘懋亦受传召。
惠德给两人皆赐了坐, 奚甯不敢轻懈,拜礼谢辞, “臣不敢妄坐。”
殿内震冰,惠德笑里带些凉意,望了望潘懋,又看向奚甯, 笑意添了丝和蔼,“你坐,听说你在荆州病了一场, 还是上回在都察院受刑落下的病根, 君臣多年,朕心里也疼啊。可有臣下参奏, 又确有其事,朕也不得不罚,否则国法何在?”
说话间,冷眼扫一扫潘懋,潘懋心知他言外之意,不敢妄动。奚甯目不斜视,忙拱手,“臣多谢皇上天恩,臣自知有罪,甘愿伏法。”
惠德点头慢笑,“听说你的那个女人有了身孕,还跟着你东奔西走?世间情谊,无非君臣、父子、夫妻、师生,我看这个女人倒是有情有义。要论君臣,你们都是朕的肱骨之臣,又论父子,老话说‘父债子偿’,可反过来,何尝不是一样?潘凤的过失,潘阁老从前可知道?”
潘懋立时蹒跚站起来,又伏跪倒,“老臣教子无方,罪该万死。”
“一死就行了,何必万死?”惠德嘴角噙着冷笑,睨着他低伏的头颅,“再论师生,这做学生的,当然该尊师重道,可因师而忘君,那就是有违天理。你的那些学生,有忠君的,也有不忠君的,朕,且不计较,你既是老师,就该好好教教他们,‘天地君亲师’,何以君在天地之后,这个道理,他们不明白,你潘阁老还不明白吗?”
“臣,谨令圣命。”
惠德见其颤颤巍巍的身骨,施了威,自然就该赏恩,免得他底下那班学生有怨。便指指奚甯,“奚甯,你年轻些,快将潘阁老扶起来,到底是这么多年的元老了。虽说‘子不教父之过’,可儿女账,到底该儿女自己去还,咱们,管好咱们自己就成。”
待奚甯扶着潘懋坐下,惠德敛了笑意,目光冷滞,“潘阁老年纪大了,为朝廷、为朕效力这么多年,实在辛苦,也该回家颐养天年了。金巧,传旨下去,以后内阁的担子,就教给奚甯,把那个都察院的柳寻芳提进内阁,补了缺。”
“是,奴婢这就拟旨。”
富贵锦阵终有散,黄粱高枕亦需醒,至此,潘凤收押受审,潘懋辞去内阁首揆一职,卸甲归家,朝野皆震。
有一轮落,必有一轮升,奚甯升任首揆之事不过下晌便传开,单煜晗听见旨意时,正在病榻前侍奉老侯爷用药,十分尽心,亲自喂服。
屋里满是沉沉的夕阳,老侯爷枯瘪的脸仰在床头,连番嗟叹,“我早知奚甯是个揆首之才,果然如今内阁是他当了家。可惜,我早早为你谋划的婚事,被你那不成器的母亲一搅和,断了条平坦好路。若是她当初好好待媳妇,何至于今日与奚家断了关系,可惜、可惜啊……”
单煜晗泠然冷笑两声,搁下药碗,“没什么好可惜的,奚子贤这种人,别说姻亲,就是他的亲兄弟,他也未必肯帮。何况如今儿子已升到礼部,不靠他,将来一样能入列阁台。”
“你与潘凤的往来,可有什么不当之处?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落下把柄的好。”老侯爷欹在高枕上睐目,发皱的眼睛泄出担忧。
“父亲放心,往日出入他的家门,也是正常公务往来,送的那些礼,也都是匿名送去,就是都察院知道,没有证据,也追究不到儿子头上。”
老侯爷适才稍稍放心,又睡回床上,眍?的两个眼窝像两个黑漆漆的陷阱,而他也如一具活尸,泛着冷肉的腥膻。
单煜晗告退到外间,见魏夫人正在榻上吃茶,面上融融喜色,像是有什么喜事。
前去一问,魏夫人便拽着他的腕子坐下,开口说起来,倒真是一桩喜事,“我打听过了,新从南京调过来的大理寺少卿杨大人家的大女儿还未定亲,这个杨大人与内阁冯大人是连襟,他家女儿我前些日见了,虽说相貌平平,可也年轻,今年十七,八字与你倒相配。我想着,先去对她母亲说一说,听听她的意思。”
听得单煜晗脑袋嗡嗡作响,全然没往心上去,拜了拜礼,“全凭母亲做主吧。”
这就辞去了,外头流金铄石的天,热炎炎浑身透汗,黏黏腻腻,令他直皱眉头,只觉哪里都不干净。
金滚热浪,香汗透纱,纨扇亦扇不住的热。槛窗开着,炕桌上摆了瓜仁香茶,并一瓯酥油鲍螺、一个攒盒里的各色果脯。花绸穿着酡颜对襟薄绡衫,白茶的裙,带着翠云细钿,与韫倩榻上对坐着说笑。
见红藕进来,端两碗冰镇的红豆莲子汤,“太太晨起煮的,叫冰镇着,午晌给姑娘们吃。”
花绸朝窗户外头瞥一眼,问她:“娘呢?”
“睡午觉呢,荆州回来,一路都没什么,谁知那日在城外,车轮子碾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像是颠着了,有些不爽快。我叫请太医来瞧,太太却说麻烦,不叫我请,也不让告诉老爷姑娘,这会儿有些没精神,睡下去了。”
闻言,韫倩望窗户边让一让,拉她坐下,“这可不是小事情,我有过身子,起先时就横不舒服竖不舒服的,大约是这个缘故,孩儿才兀突突没了。你不要听姑奶奶的,她是最不爱费烦人的人,有不舒服也讲舒服。你还是叫人去请个太医来,人来了,未必她还不瞧?她瞧着二十出头,可实际也是高龄,更要十分当心。”
红藕想是这个理,趁奚缎云睡着,往总管府里使唤人请太医去。花绸吃着莲子汤,望着她笑,“亏得你,我竟不知还有这些要注意。”
“嗨,我是有过的人,自然晓得。”
两个说说笑笑,吃够了,韫倩拈帕蘸蘸嘴,对着她把眉一提,神神秘秘的,“嗳,单煜晗仿佛又要娶妻,像是瞧上了大理寺少卿杨大人家的小姐,今年十七了,还未婚配。”
“你往哪里晓得?”
“前些日子,魏夫人亲自走到我家胭脂铺子里,为这杨家小姐拣了好些脂粉头油,我们四娘告诉我的。你想想,既不是这个心,她一个侯门夫人,礼部堂官的亲娘,犯的着亲自去买东西?总不是为杨家夫人买的吧?我就想,单家早就经穷了,她还要张罗一场婚事,少不得,还是用你的带去的嫁妆。我常说,你该想法子把嫁妆讨回来才是,何苦白白给人糟蹋?”
花绸不动声色地笑笑,“我不讨,自然有我不讨的道理嘛。钱好花,罪难受,你等着吧。”
春莺相嬉,夏风炎热,韫倩又坐了会,见时候不早,不待款留,坐了软轿赶回家去。花绸送她到角门上,回来临窗看见奚桓不知何时归家,坐在榻上,正端着她吃剩的莲子汤一口饮了。
她在窗户外头笑笑,“傻子,你家连碗莲子汤也供不起了?要吃么厨房里头端去,你姑奶奶煮了一大锅,用冰镇着呢,非要吃我剩的这口。”
想是刚坐定,奚桓还满脑门的汗,听见厨房还有,忙将碗从窗户里递出去,“好姑妈,快盛一碗我吃,热死了。”
不一时,花绸西厢厨房里盛了来,搁在榻上,“这样大的太阳,你不要骑马,套车好了。”
“套车哪里赶得及。”奚桓吃过,有些凉意,痛快地咂摸两下嘴,“我告诉你吧,自打潘凤被收押,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汇审,忙得腿也跑断。这个衙门出来,又往那个衙门里去,竟忙活他潘凤的烂账,赶上季大人也回来了,你猜猜,光是登封、荆州、福建这三处地方,问出他这些年贪了多少银子?”
“多少?”
“一千万。”
花绸险些惊掉下巴,“我的老天爷,这么些钱,只怕放也没处放,他哪里花去?”
“人专门在南京买了处宅子存放银子。”奚桓笑笑,抬手阖上窗户,又阖了门,拽着花绸倒在床上去,“我累也累死了,想想我一年才一百多两的俸禄,却要跑断腿,风里来雨里去,还押着前途性命,多不值当啊?亏得家底还算厚,否则我也要动贪念了。”
花绸正把扇悬在他脸上扇风呢,听见这话,一扇子狠拍在他脸上,“这话也该说得?一百多两俸禄有一百多两的活法,照你这意思,那些没家底的大人,就得放手去贪?真是好没志气的话……”
“我说句玩笑嘛。”奚桓捂着脸,可怜兮兮地眨巴两下眼。
“玩笑也不许说!”
奚桓静一阵,见她有些生气,揽着她的腰倒下,罩在她上头,“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你知道我的性子,不会伸手拿那些钱的。别生气了,笑一笑,这样热的天,气出心火来可不好。”
恰好他额上坠下一滴汗,掉在花绸眼睛里,登时如火烧般疼,花绸一股脑揉起来,奚桓忙扒开她的手,一壁吹气,一壁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要不你打我?”
花绸揉得泪眼婆娑,嗔怨他一眼。奚桓呵呵发笑,把脑袋上的汗随袖抹了,俯低下来亲她,亲得她嗓子眼里直哼哼热,那声音,似推还迎,酥人心骨。
雨意云情之时,奚桓把彼此都解了,撒了帐,将她抱在怀里,嘴对着嘴渡津换舌,峰耸云立,柳腰款摆,娇花轻折,万种妖娆,十分和美。
至斜阳长立,吃过晚饭,始见奚甯归家,往正屋里瞧见摆了四样菜馔并一碗饭,不见奚缎云。卧房里进去,才见她在床上靠着,面色有些发白,叫来红藕问,才晓得是那日进城路上颠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