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罗克理提起,如果不是侍立在旁的少年指点,都不会有人注意到边几和圆桌之下的格子中会放着书册。
但既然有了几十颗人头作为保证,罗相公的话便不容人去质疑。
精美的装帧和整洁的印刷,与门口那一摞盒子里尚未干透血迹的首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都是宋人的得意手笔。
三处寨子,既是地方大族的安身之处,更是平日与海匪们勾结销赃的据点,与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寨子里从不乏强人,寨子外又有红夷的挑唆,自四十年前老王哈山的爷爷赛尔夫里贾素檀兵败于西班牙人之手后,国势便日趋沉重,哪怕在国都周边,也有着足以与王家抗衡的豪强,这也是老王哈山对宋人忌惮的发端,不独宋人,任何外来势力,王族都抱有极大的戒心,这是后来梅凯西翻阅了大量史料才得以恍然。
然而国势如此,国中对几处豪强的讨伐,多年来也就徒唤奈何了。
但罗克理方才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耽误了大家的时间,便用了三处寨子的覆亡做了注脚,当真是又给了在座诸公一个‘惊喜’。其实成本也颇为不低,毕竟新近投效的土著尚未成军,这样的脏活累活还得穿越者亲自上阵,同时发起进攻不难,但要保障歼灭而不是击溃,以当前穿越者的人数实在是勉为其难。
翻开素色无字的硬壳封面,再翻开蒙着薄纱般半透的扉页,接着看入眼中的便是所谓的目录,这一样和早前宋人卖出的各种书籍一般无二,书中内容分页列项,最是简单明白不过。
只是这数字似乎是泰西人用的,在南洋久了,一到十的数字胡八荣还是能够明白。
在座的各位老爷们按照目录的指点翻到第一页,横跨了整个板幅的是一副彩色舆图,那舆图以往从未见过,但只觉得精细异常。
舆图上方八个端端正正宋体大字——大宋南洋诸路详图。
在座诸公,多有曾经看过土人、明人与西人绘制的舆图,和这书册上的一比就如垃圾一般了。
一比两千万的比例尺地图在一众首长眼中就如小学地理教材一般的小儿科,但在其他与会各家的当家人看来,则是了不得的军国利器,尽管已经去掉了诸多细节,但南洋的主要城市都已标注明白,又有海路及里程等诸多要素,只要有了这样一张舆图,有心人要在南洋有所作为完全是如虎添翼。
地图的范围北到安南和大明的琼州,南到爪哇及香料诸岛,西至亚齐、勃固,东至吕宋、马鲁古,几乎就是在座诸公对于南洋世界的全部认知。
而只是简单的将图上瞥过一眼,便能得出一句在渤泥早已被证明了多少次的‘短毛其志非小’。
婆罗州、香林州、摩鹿州,这是南洋东路;
诃陵州、金岛州、帝汶州,这是南洋西路;
交趾州、澜沧州、林邑州,这是广南南路;
蒲甘州、暹罗州、真腊州,这是扶南路;
普吉州、佛逝州、星岛州,这是昭南路;
苏禄州、宿务州、吕宋州,这是海东路。
样样都用色彩分明,规划详备,让人一望而知。
甚至各路治所全都标注得明明白白,文莱府、椰城府、海门府、曼谷府、昭南府、岷里府,与路州一一对应,府名之侧又注有今名。
“敢问相公,这是?”根本不用猜,仅凭书页上的汉字便能得出da an,但黄顺之已经学会了在宋ren mian前不露声色的讨好卖乖,毕竟已经与以往不同了,虽还不至于战战兢兢,但刚才一幕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正如仲明所见,这是我大宋南洋总督府所辖的舆图。”
黄顺之原本并无表字,为了表现大宋的怀柔,也是为了拉拢,梅凯西便专门给他取了个字,黄顺之也乐得受用。
黄副臣如今已然明白,宋人从不会做无用之事,既然拿出了舆图,定然便是有事要着落到这图上。
“不知在座诸位可有谁知道文莱府一地一年的商贸和税入的?”
虽然换了说法,但在座的人还是很快明白了罗克理的问题。
黄顺之当仁不让,“相公若是问别的,我便不知,不过这财税一事,倒是晓得一些。”
“还请仲明说说看。”
“以文莱一地来说,原先并未征税,有商船到港时候,便是按日计征,但也有包干,进口的多在什五之数,出口则要少了许多,百中抽一而已,一年当不会多于四千两白银。”
“农税呢?”至少此时的大明,还是靠着巨量农税的征收维持着国家的运转,罗克理自要关心这种问题。
“那就更是少得可怜,八世王之前,都是按每亩稻田征税一方来算,合白银五分不到,但却有六、七成都是实物。况且出了都外,这钱也征收不得了。”
黄顺之这话说得不错,莫说是此时的南洋,即便是北京紫禁城中的那一位,到了京郊,说话管用与否,端的还是要看心情。
黄副臣见在座都在侧耳恭听,心中顿觉舒爽,过去向国主说事可从来没有这样的效果,一到数字罗列,有人可就要打起瞌睡了。
于是抖擞精神,“单以税入而言,都中十之七八都是看着商货上,泰半又是海贸,与农税一起,总计却不过五千两之数,是以年后相公们未登陆前,那时海贸断绝,国中贵人们都十分焦急,正是这个缘故。”
“难怪萨义德那厮堪称豪富,此番从起家中抄出的铜钱就值得此数。”
“听闻都是真钱?”黄顺庆趁机问道。
“对,都是真钱。”徐玄策在旁搭腔,也不避讳。
成祖以后,海禁渐严,流入南洋的铜钱日少,不敷使用之时,便有大食奸商铸出伪钱使用,也一样在这渤泥国中流通,只是比不得真钱价值。值得五千两的真钱,光是能够搜罗得来便是一桩本事,毕竟永乐年间的铜钱,也用了快两百年了,若以价值来轮,倍半的伪钱不止。
罗克理则打断道:“所以,我想向在座的诸公请教几个问题。”
众人都学着华商模样拱手,道:“愿听首长赐教。”
“不敢,我只想说,大家看这南洋舆图,图中所列各州各路,人口当不下千万,仅以各港口大城而论,人口也在两百万上下。”
其中有几个去过马打兰和暹罗的便齐声道:“当有此数。”
“那各位可知每年光是红夷与东夷流入南洋的白银又是多少?”
一阵短暂的沉默,罗克理没有给各家思考的时间,一个数字脱口而出。
“四十七万八千四百两。”
这是凤阁这几日在资料中整理出来的历年来英国、荷兰、葡萄牙、西班牙、ri ben在东南亚贸易中的白银输入数据。
“其一这还只是明面上的,其二并未算上大明海商与南洋贸易的份额,这其三嘛,香料、宝石、黄金、棉布等货物贸易尚未算在其中。若以以上所论,再加三倍,也是不止。”
后面的话没几个人听进去,但四十七万八千四百两这个数字却被众人牢牢的记在了心中。
东夷有银山,及西之地的大洋上也有银山,东夷和红夷的银子和本洋源源不断的送来南洋,又运回了炙手可热的商货,可在此之前,至少在这渤泥国中,并没有人真去算过。现在这样一个数字被轻描淡写的拿上台面,在一个大明一年正税也不过几百万的时代,宋人这是想说什么?
“诸公难道就从没想过他们这钱原本就应该是我们的么?”
‘他们’?‘我们’?意味深长的两个字,看似简单却是在区分敌我。
到了这份上,谁还会想去当那个‘他们’?但是要加入‘我们’,想必就是下面宋人要开出的条件了。
这一回又没有让各位等得太久,罗克理就慢慢说了起来。
“我大宋此番光复神州,正要借这南洋之地以为依托,各位想必都愿做我大宋的忠臣,那哪有光尽忠却全无褒奖的道理。”
亮出了钩子,众人都在等着下面的鱼饵。
“朝廷定下的三条,只要各家愿意遵从,便能保下将来阖族数代泼天的富贵。”
这回铁钩上已经挂好了饵,就等着放线,哪个还能再捱下去。
“愿听相公赐教。”
“却只在殖产兴业、富国强兵、文明开化……”
耕……战……学……
三条战略三个字,正与前日商议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