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后诏书已下,江采衣实际上已经是北周皇帝的元皇后了,现在就等大婚这么一道程序而已。因为皇后身怀六甲,江府不敢大肆饮宴打扰她,于是整个江府的院子都一片茫茫的静。
腊月,仲冬。白绵绵的雪静静下着,皇后绣楼耸立在及脚深的白雪中,朱栏雕瓦都敷上了雪,金丝红纱西瓜灯挂满了五层绣楼,在六菱形绣楼塔下映出一圈由深到浅的红晕。
这绣楼是由皇后从前的闺房改建而成,江采衣自打回府后就踏入绣楼,不再露面,静静等着腊八来临。
皇后出嫁这么隆重的大事,自然不可能让宋依颜作为主母主持。皇帝一封圣旨把懿德王妃遣来帮忙,小郡主顺便也来了,跟着母亲一同打理庶务。
深夜大雪,佛堂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凄厉哀嚎,听着让人从头发丝到脚底跟一齐森凉。嘉宁睡得轻,骤然听到风雪中淅淅沥沥的一阵狰狞哭号,突地直立起身,恻然点着了烛火。
白蜡在莲瓣油盏上静静燃烧,嘉宁小心掀开金丝藤红漆竹帘往里看了看,看皇后是否被惊醒。
江采衣不知听没听到这声凄叫,静静安睡着。
江府太安静了,静的让嘉宁毛骨悚然。不在宫里自己的地盘上,她总觉得心里惴惴不安。房子里黑幽幽的让人肩膀发寒,只余皇后床前那一盆暖橘色的炭火在静夜里幽幽的发着暗光。
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照进来,被外层的一层杭绸染红了,一片微褐色的亮斑落在地上。
嘉宁替拢紧了藻井下的纱帘,披上一层鹤氅出门去看。雪太大了,在眼前交错着呼啸旋转,几米之外只能看到夜色中几幢阴影重重的暗楼。远处的佛堂似有撞钟来回狠狠敲撞了几下,混合着鬼哭一般曲折狞厉的凄叫。
“嘉宁,回来。”
正在心惊,嘉宁听到身后淡淡的声音,赶忙转回过身去。江采衣立在月影的光芒中,靠着红润的楠木藻井,静静看着她。
“娘娘,府里好像出了什么事,有人在哭……”她小声说着,忍不住又向密密的雪帘外张望,却只能看到被烛火染成金色的鹅毛大雪。
江采衣披着一身水绿敞衣,薄薄的春衫裹在玲珑身子上,温柔的眉目间似乎骤然起了冰。她低头呵了呵手,往炭火盆那里靠了靠,面无表情扯了一扯唇角,“那又如何,不关我们的事,回来,关门。”
说罢转身而去,嘉宁也就依言跟了回去,密密掩密实了门窗。
这一晚,嘉宁睡得极为不安宁,躺在绣楼外间的竹榻上翻来覆去。她心里发慌,想着后天就是大婚了,这中间可别出什么岔子。不到天明时分,嘉宁就一轱辘翻起来,穿妥了衣服下楼去。
绣楼院子里,人人面色如常,似乎谁也没有听到昨夜的凄厉呼号一般,喜气洋洋的收拾着大婚的物事。皇后的凤袍架在绣楼的最里层,里里外外十几层,青袜、玉笄、妆奁都整整齐齐码在一处,收拾的妥当。
一大早,宫里的公公们就送来了几个大红漆竹筐,负责陪嫁的诰命夫人们在懿德王妃带领下一一检视。
覆着竹筐的红锦打开,入目是整整一筐的散铜钱。每个铜钱足有两寸那么大,懿德王妃看了直直惊叹,“皇恩浩荡,这回的喜钱真是大福。”
皇后出嫁,十里红妆,会在入宫的沿途抛洒铜喜钱。铜喜钱和寻常大钱面额一样,只是表面敷上了一层红漆。这喜钱不仅会沿路抛洒,还会在大婚当晚从皇宫城楼上洒下去,让京城百姓一同沾个喜庆。
“这喜钱的铜色真真极好,而且比寻常大钱还重了四分,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挤着来捡,”一位夫人笑,“不过,只怕人捡去了也舍不得花,存起来沾个喜气罢。”
懿德王妃点头,“这喜钱比一般铜钱重得多,当普通大钱花出去有些可惜……”
正说着,外院的门儿吱呀一声开了,有个婆子抖抖索索的进来,跟嘉宁说了句话,嘉宁脸色顿变。
“怎么了?”小郡主眼尖,撇下手边的喜钱凑过来。婆子一看郡主这架势气派,顿时慌得腿一弯跪到了地上,把府里的事禀告了上来。
江府里所有人都在张罗着皇后出嫁的事务,没人注意过府邸一角佛堂。可昨晚不知道怎的,关在佛堂里的江夫人宋依颜骤然小产,在大雪地里头流掉了一个成型的男胎,现在,一汪子乌血还摊在佛堂前的青砖上!
宋依颜似是疯了一样哀痛欲绝,直说是皇后克撞了她,现在正在不顾一切的在寻死。
……怎么闹出了这么恶心的事儿?嘉宁心里揪成一团,赶忙问,“江爵爷去了没有?”
婆子点头,“爵爷是赶去了,可能是痛失男嗣,他也难过的紧。我看着,江夫人似乎是有些疯魔了,又是撞柱子又是抓剪刀的,怕是不死不休。”
后日就是大婚,宋依颜赶在这时候寻死,不就是给皇后添晦气么?哦,皇后刚要出嫁,嫡母就给逼死了,传出去怎么能听?这事虽然不至于妨碍大婚如期举行,可如果传到钦天监耳朵里,只怕会传出一个坤卦不宁的名声来,好好的大婚也会被血光给撞的不吉利。
小郡主冷冷哼笑了一声,“领路!本郡主带人去瞧瞧那贱妾想整出什么幺蛾子出来!”
婆子一脸扭曲,很是为难,“郡主,这是我们江府里的事儿,外人不好插手。我觉得,还是让皇后娘娘去瞧瞧的好……”
小郡主立起眉毛,“外人?不识好歹的东西!皇后娘娘嫁的是我们沉家,是本郡主的嫡亲堂嫂!本郡主算什么外人?!娘娘备嫁,不宜沾惹这些脏事,我去替我的堂嫂瞧一瞧,名正言顺!带路!”
懿德王妃有些不放心,也想跟去,小郡主却不愿意自己的娘在一旁束手束脚,使个眼色让嘉宁绊住懿德王妃,自己带人径自往佛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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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里一塌糊涂,宋依颜满腿都是血,湿腻腻的沾在襦裙上。她在佛堂里关了许多时日,头发垢腻都发臭了,被几个丫鬟押着,却还在不断挣扎,凄厉尖嚎。
“我的儿,我的儿啊!原本养的好好的,皇后娘娘一来,就把你给克没了!这可是江家最后一条血脉,怎么就惹到了这么个煞星!”
她哭着,一面用额头死命撞地,额头上鲜血纵横,朝下凹下去一个大洞。丫头们死命用绢子捂了,却怎么也压不住狂暴的宋依颜。
江烨看到那个男胎,一时间人都懵了,他呆呆愣愣坐在佛堂的地上,瞪着青砖上的一滩血迹,似乎连宋依颜的尖叫都听不到了。
丫鬟们讨不来个主意,急的团团转。眼看大婚就在跟前,江府却闹的人不人鬼不鬼,居然还出了人命,传出去可怎么是好!外人要知道皇后母家是这幅德性,还不知道要怎样议论。
小郡主踏进佛堂,连江烨看都没看一眼,直接下令,“给我把江夫人嘴堵上,绑好了,拉到江府边儿的老梨树下头!她想寻死,本郡主成全她!”
宋依颜嚎的正起劲,猛然见到小郡主俏生生的站在佛堂门口,一身杀伐决断的阴狠戾气,顿时心里给人捅了一把冰刀子一样,又疼又凉,恐惧感呼啦一下涌上全身。
她本来是想闹来江采衣,狠狠晦气她一把,搅合的她嫁不成最好!哪知道江采衣没见着,却惹来了这么个煞星!
“我,我的儿……”宋依颜扭着瘪嘴唇还要再呼号几句,突然就被堵了嘴吧,直直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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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府的边沿是个角牙,一株百十年的老梨树枝干盘错,倚着白墙青瓦歪斜生长,粗大的枝干把女墙的砖都压出了裂痕,一树枝叶探出了墙去。
这时候正是深冬,大雪在阳光下冷冷积着,几位宫人踢开树下的雪,把宋依颜掼在树下。
宋依颜满脸泪涕恒流,冻成冰碴结在口鼻处,每一次哭嚎就将脸皮拉出一道血丝。
“放开我,让我死!让我死!我没法找那个煞星报仇,还不能下去陪我的孩儿么!?我可怜的闺女,可怜的儿子!一个被皇后囚在后宫,一个被她克撞而死,这么个白虎凶煞居然也要做我北周的皇后,天理何在!”宋依颜直着脖子直冲青天嘶叫,五爪深深扣入身下冰冷坚硬的泥土,突红着眼珠,恨不得把身边押着她的丫鬟咬下一块肉来。
小郡主的贴身侍女看着这模样,愁得不知道如何是好,“郡主,这该怎么办?宋夫人闹成这样,怕是逮着机会就会寻死的。就算我们看住了她,她这么不休止的骂街,成个什么样子?大婚那日皇后进宫,需要父母亲族一齐送嫁,宋夫人这副形状,看来是根本指望不上了。”
宋依颜听着这话,狠狠朝地上呸了一口,“给那个白虎煞星送嫁!我呸!我宁可去死,也不全她这个礼数!”
她嘿嘿阴笑起来,“就让她江采衣没有娘家主母送嫁!就让世人都看看,她算是个什么皇后!”
“不长眼的东西,还真拿自己当根葱?”小郡主冷眼看着宋依颜,直接吩咐侍女,“去拿毒酒、剪刀和麻绳来!”
侍女一溜烟去了,不一会儿功夫就捧着东西回来,小郡主接过来一把扔在宋依颜面前。
宋依颜一僵,跪在老梨树下头测测然瞪着小郡主。
小郡主冷冷挑唇,“不是要死么?成啊,本郡主成全你!毒死,吊死还是自戕?都方便得很!这老梨树几百年了,绳子一抛吊上去,不过半袋烟的功夫就能死透了,本郡主在这儿陪着你!”
宋依颜方才一直闹着要死,这会儿东西扔过来了,她却整个人抖起来,咔嚓咔嚓似乎要散了架,直往后缩。
“烂水沟一样的贱人,也敢拿你这狗命威胁皇后?告诉你,你这条命,还真没几个人稀罕!嘴上嚷的欢实,怎么临到阵前就当起缩头乌龟了?”
宋依颜扭曲着脸,“郡主,你真敢在大婚前逼死皇后嫡母?”
小郡主大笑,“宋依颜!你就不必为死后的事操心了,你不管横着死还是竖着死,本郡主都担待了!怎么,还不放心上路?”
说罢俏眸子狠狠一横,“把绳子给她挂到树上去!”
几个壮丁一听郡主发话,连忙把粗壮麻绳甩过梨树树枝,打了个死结,就要把宋依颜套上去。
宋依颜疯了一样扭动挣扎,脏污的指甲抓的家丁们满手血痕,“放开我!我是江府的夫人,快放开我!”
粗粝的绳结接触到脖颈,有蛇一般狰狞冷硬的凉意,宋依颜吓得大声嘶号,两腿死命踢蹬,慌乱中一时失禁,尿湿了大半绸裤。
挣扎间家丁们松了手,宋依颜啪嗒一声摔在雪地上,狼狈的啃了一嘴雪。
家丁们垂下手齐齐退下,站在小郡主身后。
宋依颜僵着身子抬头,从一脸泥泞的雪水中看去,小郡主一脸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轻蔑。
小郡主缓步走过去,圆润的珍珠缀在细巧发辫上,一朵银制梅花在额前微微晃荡,她用鞋尖挑起宋依颜脏污的下颚。
“就知道你是个老鼠胆子。瞧这德性,寻死觅活满地打滚,做给谁看?一旦来真的,就变成怂包软蛋,”小郡主冷笑,“贱骨头。”
到底是沉家的闺女,小郡主扬起眉毛的时候,有着沉家人特有的傲慢和昂扬。这个小郡主背对着冷冷的冬阳,站在光秃的梨树下仿佛一团激烈的火焰,焚的宋依颜心神俱裂。
宋依颜的内里早就虚弱的如同蛇皮口袋,想起自己凄苦的半生,想起宫里生死不明的爱女,骤然一下子泪水崩然,贴着脸颊涟涟而下。
贱骨头,小郡主叫她贱骨头,那么轻贱,那么鄙夷。小郡主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尊贵郡主,哪里知道别人活得可怜?而今,她孑然一身,毫无和江采衣抗衡的能力,只能用鲜血和缠闹来做最后的反抗和垂死挣扎,这样,也不被允许么?
宋依颜是不会往回看的,她只觉得自己命苦至极,世道不公,苍天凉薄,才会导致她落到如今境地。别人加诸在她身上的所有伤害都是极端的残忍,而她加诸给别人的伤害,却都只是不得已罢了。
宋依颜抖着身子,想起自己这凄苦的半生,泪水鼻涕都糊了一脸,“小郡主,你莫用眼梢剜人。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你是金尊玉贵的郡主,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哪里知道别人活得有多苦?”
她恨恨一把抹去满脸狼藉,别开小郡主的鞋尖,“我的家在沐阳,多年前瓦剌人来袭,整座城都没有吃的。我们饿的发慌,只好去剥树皮,啃荒草,再到后来连树皮荒草都没有了,就只好去掰死人手里的粮食,割路边死牛死羊的腐肉填饱肚子。一场仗打完,城里的青壮年死的死,伤的伤,我的家人也没了,我孤零零的一个孤女,吃口饭喝口水都做不到,这种日子你过过么?你能想象么?”
“我嫁给晋侯爷以来,虽然备受宠爱,可为了一个名分就等了整整十年!乱世飘萍,我一个女人没有半点依靠可傍身,一切都靠侯爷可怜施舍。世道不公,硬要把人分出三六九等,分出嫡庶来!我只不过沾了个妾室的名分,就处处受人白眼,没人瞧得起,公公婆婆也不待见!这是个什么世道?妾室要服侍元配,哪怕被打骂发卖都不能反抗!如果能做正室,谁愿意自甘下贱?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还有我的女儿……”提起江采茗,宋依颜涌满了泪,拢了拢残破的衣衫,痛楚的缩作一团,“那时我是个妾身未明的外室,没得到公婆认可接纳,我的女儿刚刚生下来时,就只有个名字,连她父亲的姓都不敢冠上。她犯了什么错?她不过是个无辜的孩子,她也一样是侯爷的孩子,应该和嫡女拥有一样的权利!可是自小到大,任谁提起她,都排在江采衣之后,被她用嫡长女身份压的死死的!江采衣压制了茗儿一辈子,居然连进宫选秀也不放过!她如今的皇后位、尊贵荣宠全都是从我女儿身上偷来的,皇上想要的根本不是她!她得了皇宠,得意了,就大摇大摆的回府戳我的心窝子,她配么!她把我女儿关在深宫内院,不让她见皇上一面,这毒蝎子一样的女人也配登上北周后位,简直就是苍天瞎了眼!”
小郡主冷笑,“宋夫人,赶紧把嘴巴洗干净了,本郡主可不是皇后娘娘那种软和人物,任你颠倒黑白的。你家那个江采茗我从一开始就看不上!妾养的小家子货,就知道闺房里头那点拉拢男人的手段,也配入皇上的眼?你以为皇上是江烨,吟几句琴棋书画、装几天空谷幽兰就能上套?就你家酸眉小眼的那位江采茗,哼,爬龙床还让人嫌脏呢!”
小郡主一脚踢过去,把宋依颜踹倒在泥水里,看着宋依颜气咻咻的滚在雪水里狼狈喘气,“再别说皇后偷了你女儿什么。皇后是我北周的国母,正正经经的天子嫡妻。至于你家江采茗,不过是冷宫里一个二品昭仪,妃位都排不上的贱妾,也敢埋怨天子嫡妻?趁早自己缩着脖子过活,兴许还能得个善终!”
宋依颜气得胸口扎了一刀般,“小郡主,你是嫡女出身,你看不上妾室,看不上庶子庶女,那是因为你没有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你知不知道他们的日子是怎样的?如果你不是郡主,而是王爷在外面生的庶女,你也会像我一样想要拼命给自己和女儿挣一个前程,绝不再任人践踏!”
小郡主哈的笑了一声,满眼鄙夷。这种说法从小到大她不知道从多少姨娘嘴里听见过,早就已经练就金刚不坏的外壳。在这些姨娘嘴里,仿佛妾室的苦痛都是正室造成的,那么,她们拼命挤占正室,生下庶子谋夺嫡子的产业爵位,给正室添了无数的堵,又怎么算呢?
看看这些妾室,一个个都是这幅柔情似水、满腹算计的猥琐模样,真真上不了台面儿的小家子玩意,好像人活一辈子,就她们最委屈。
“宋依颜,你安生听着,听听本郡主为什么瞧不上你和你女儿!帝都人人皆知,江烨为了你宠妾灭妻,熬死了多年的发妻,扶正了你一个无媒苟合的贱妾!本郡主是没有饿过肚子,但是我如果有一天处在你的位置,绝对干不出这么这么自甘下贱的事!”
“什么叫做发妻?江烨未曾发迹时,是安国夫人在旭阳战火中扶持他,饿着肚子照顾满院伤兵,上服侍公婆,下抚养子女!你只埋怨自己是个妾,没有占全正妻的派头,那你吃过正妻的苦么!我的母妃是父王的正妻,你看着眼热,可你知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的父王倒台获罪,一并倒霉的是妻族,一并发配的是正妻!正妻比妾室的身份高贵,因为她们不仅仅要和男人共富贵,还要共患难!自古获罪发配的官员,都是由正妻陪在流放地苦熬,你见过哪个妾室一起去受罪的?早都跑的没影了!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如果江烨没有前途,你会急吼吼的奔去做妾?”
“你害的安国夫人时无处安身,撒手人寰,你女儿害的玉小皇姨早早夭亡。你以为这些脏事都藏在遮羞布下面?早就被人传成风了!你们母女俩逼死元配和嫡女,享了多年的清福,这会儿倒哭丧上脸了?怎么,你以为贼只会吃肉,不会挨打?”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说皇后娘娘夺了江采茗的?呵!皇后娘娘顶着杀头的风险顶宠入宫,入了皇上的眼,那是她的本事,那是她的胆魄!江采茗除了掉眼泪、指天骂地以外,还有什么能耐?女儿像娘,有你这样的母亲,她能是做皇后的料?别做梦了!”
“宋依颜,你春风得意过,你的女儿也享尽人间荣华,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你夺人夫君的时候可曾愧疚过?你害死安国夫人的时候可曾愧疚过?玉小皇姨死去的时候江采茗可有愧疚过?你们没有!你们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得了天大的好处,如今看着皇后娘娘春风得意,倒恨得咬牙切齿了。看来你们是不明白这道理:小人得意,只能得意一时,君子得意,才能得意一世!”
“你也配和我比?告诉你,如果我沉梓熙有朝一日沦落到你的地步,也宁为穷人妻,不做富人妾!我宁肯去找个猎户田夫嫁了,哪怕饿死,哪怕日日劳作,我也不会自甘下贱,折弯骨头,为了一点富贵委身为妾!这苦我吃得,皇后娘娘也一样吃得,可你和你的女儿却吃不得!”
“这就是为什么我骂你是贱骨头,这就是为什么江采茗永远不可能敌过皇后娘娘!别在我面前哭!你哭是因为你今日落魄,你得意时,可曾为被你伤透的人掉过半颗眼泪?没得让人恶心!”
宋依颜呆愣愣的瘫坐在地上,被一番话连消带打的连话都不能反驳出一句来。小郡主是天潢贵胄,旁人只看到她骄纵任性,享尽富贵荣华,又哪里看到过她铁硬的骨头和峥嵘的气派!
这样的一个小郡主站在面前,宋依颜就仿佛一团烂泥,浑身腐臭,不住的在泥水里打摆子,内心却空落的仿佛掏空了囊的皮口袋,瘪塌塌的空无一物,虚弱的瘫在地上。
小郡主看着宋依颜的眼神烈火一般,不仅鄙视还带着怜悯。这个宋依颜,终其一生不过是个只能靠男人宠爱存活的废物,她这辈子唯一的本事就是用所谓的似水柔情勾住男人,不事生产、没有头脑、毫无风骨、恃靓行凶。男人的爱淡了,她也就垮了,只余满肚子的牢骚和委屈,和江采茗一个德行。
“既然你不愿意死,就看着皇后娘娘出嫁吧!娘娘出嫁是十里红妆的阵势,多得是宗室命妇送嫁,不缺你这样一个江家主母!”小郡主示意家丁们把宋依颜捆起来,“塞住她的嘴,捆结实了,扔到柴房去!派五个侍卫昼夜不停的看着她。若是不听话,尽管往死里抽,只别让她嚎丧扰了皇后大喜!”
宋依颜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立刻就被一位丫鬟卷了块污脏布子满满塞进嘴里,毫不留情的拖走,腿脚踢腾着,在雪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痕迹。
“等大婚过去,皇后娘娘自会处置她,”小郡主厌恶的掩了口鼻,“去把江家佛堂打扫干净,血污都清理好。宋依颜还以为她自己是个什么人物呢,凭这点小伎俩就想添皇后晦气,人家都不搭理她,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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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腊八,今天不知怎的,夜里天空似乎扯破了窟窿一样,大雪下的放肆张扬,纷纷洒洒。
大婚事务冗杂,但皇后是新娘子,反倒没有什么事情,清闲得很。
嘉宁给江采衣熬了红枣姜水,用圆肚子小紫砂壶盛了端去,热腾腾的好暖身子。
“娘娘,明日咱们就都回宫了,”嘉宁实在是不喜欢江府,一门心思想要回宫。想着明日就是大婚,她眉眼间溢满是喜气,“听宫里的人说,喜殿椒房都已经准备好,太极宫全挂上了红灯笼,连毯子都全换了红狐绒。合欢、鸳鸯、九子蒲、双石、五色丝、和合的纹样已经全铺上啦。这几日御膳房就没停过火,九九八十一道菜、三十道茶、四十九种果子点心,把前庭的桌子都摆满了……”
嘉宁说的高兴,歪头去看江采衣,“娘娘,明日一早就要上妆,奴婢给你熬了杏花油,快去泡一泡头发,包准明日上玉笄的时候头发又黑又润。”
“哦对了,明天黄昏时凤辇才会来,娘娘早起记得吃碗羊肉汤和莲子糕垫补垫补肚子,一旦上好妆,可就没法儿吃东西了……”
听嘉宁喜气洋洋的说着,江采衣微微笑了,捧着那壶暖暖的姜茶细心听。
大婚,要嫁人了啊……她望向东边仿佛耸立于云端的红墙宫阙,一时间心里的思念就要溢出来。
这时候,她又是紧张又是羞涩,乖乖呆在江府等着出嫁,满目都是喜气洋洋的笑脸,而皇上……他在宫里做什么呢?会不会像她一样,才几日不见,就想的心口发疼?
他的喜服是什么样子的?十二珠冕毓,玄金外袍,艳红中单,漆金九龙和海水江牙,穿在他身上,该是何等的冠世容华,艳色摄人。
想着想着,心里似乎要沉湎了下去,连嘉宁在一旁的絮叨也仿佛听不见了。
嘉宁看着紫砂壶里的姜茶没有了,连忙起身去拿铜茶炊,却被江采衣拦住了。
“嘉宁,”江采衣轻声说,“明日我就出嫁,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我想去以前常呆的地方转转,你去忙别的事吧。”
嘉宁一想,躬了躬身子,“也好,那娘娘不要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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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白日短,不过酉时就黑了下来,府里的人点亮了烛火,整个府邸散着淡淡光晕。
江采衣披了件貉子大衣,低头在及脚踝的雪上走着。月亮悬在天上,照着她一个一个清浅的脚印。雪还在下,万里层云,千山暮雪,每片雪花都有半个手掌那么大,她手中的暖手炉在夜色里散出一丝细细白烟。
江府西南角有一丛密密实实的松林,枝叶繁茂,大冬天也不减绿意,在月色下泛着灰绿的色泽。雪越下越大,白毯子一样厚厚覆在松枝上。松林密密挨挨,犹如一道绿墙,挡住了松林边沿拐角的视线。
松林旁边是江府的祠堂,翠秀和玉儿的牌位都供在祠堂里面。祠堂门缝里穿出檀香的浓郁香味,枣木台阶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江采衣扫干净了雪,席地坐在木台阶上,默默看着半空被灯火照亮的雪片。
她表情平静,即使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衣袂摩擦声和脚步声,她也没有回头。
不一会儿,一个暖盆和几块炭火就放在了她身边,有人扫了扫袍子上的雪,一同弯腰坐在祠堂的台阶上。
雪压冬云白絮飞,月上中天,寒气越发的重了。
江采衣沉默着,丝毫不打算说话。
江烨穿着厚厚的棉袍,弓背弯腰坐在炭盆的另一边。自打从猎场回来,他的身体就越发不好了,人直直瘦了十几斤。他看女儿不说话,心里也不好受,只是把炭火盆向江采衣身边挪了挪,“天寒地冻,你又有身子,别冻坏了。”
江采衣淡淡的笑,“爵爷,我身上穿着皇上亲赐的貉子大氅,暖和的很,冻不着的。”
那声爵爷一出口,江烨的心就冷了半截。人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本以为江采衣有孕后性格会柔和一些,哪里知道她仍旧是这么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不容他亲近,不领他一丝情。
江烨咳了一声,“囡囡,明日你就嫁了。头一回进宫时,你顶替了茗儿,爹爹没有来得及送一送你。明日大婚,你有宫里的凤辇来接,也轮不到我送。你回府几日来,连绣楼都没有出过一步,我还以为再也和你说不上一句话了。不过我想……你娘和玉儿的牌位在祠堂里,你总是要来看一看的。”
江采衣低头抚摸着手中的暖炉,“爵爷,我来祠堂是想跟我娘和妹妹说几句话,你若无事,就给我留片清静地儿吧。”
江烨悲怆的笑了笑,大雪斜飞过来,在他清矍的脸上挂了一层白霜。江采衣的侧脸有着和翠秀一样柔和而恬淡的弧度,她的睫毛上落了霜雪,紧紧盯着那片松林阴暗的转角,半点目光也不分给他。
“囡囡,你怨我么?”
“……”
“瞧我问的。你怎么会不怨呢?就连我自己,也怨着我自己,”江烨看着江采衣在橘色炭火里模糊的容颜,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囡囡,我老了,也错了。我知道这些话你不爱听,可我只是想告诉你……爹爹这段时日,实在是,悔不当初。”
“你如今已经是皇后娘娘,一旦走出这座江府,想必是再也不愿意再回来了。爹爹能再看一看你的时间,也只有今天晚上而已了。”
江采衣依旧沉默着,目光闪动。雪云遮住了月光,祠堂台阶前黑暗一片,只有火盆里的一点点橘色光彩蓬出淡淡光晕,她和江烨都没有感觉到半丝的暖意。
江烨的胸口热潮汹涌,双手都在棉袍里面微微的发起抖来。这个女儿冷的像是冰结成的雪人,似乎只要用指尖碰一碰,就会化成夜里崩散的雪花。她明日就要出嫁了,十里红妆,万人仰慕,她从此就是北周天子的妻,而不再是他的女儿。
茗儿关在宫里,这辈子算是废了,他曾寄予希望的儿子也没能保住。如今,他膝下已经空无一人,除了江采衣。他这一辈子汲汲钻营,连气都顾不上喘一口。可事到如今,他才知道自己丢掉了多么珍贵的东西:妻子、女儿,无一不是人这辈子最最要紧的,可他却全部丢了个干净。
江烨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左奔右突。他酸楚的快要滴下泪来……他觉得对不住女儿。
他让他的女儿一出生就没有父亲照拂;他让他的女儿成长艰难,年纪轻轻就没有了亲娘;他让他的女儿孤苦无依的在宋依颜手下讨生活,连唯一的妹妹也没能保住。他给他的女儿心头剜下了一记又一记尖锐血淋的痕迹,就连出嫁,他都只能留给女儿一座冷冰冰的江府,而不是温暖的母家。
这是翠秀的女儿啊!他做错了这么多,这么多!而如今,他只能在翠秀的女儿面前小心翼翼,贪婪的寻找一点温情的痕迹,只能仔细看着,指望把从前没有看过的份都补上来。
江烨艰涩的开口,“囡囡,爹爹知道你最喜欢呆在祠堂……今晚,你就不要赶爹爹,让我陪你坐一会儿罢。”
江采衣伸出手接了一片薄薄的雪花,揉在指尖,不一会儿就成水滴下去。她看着面前的松林,轻轻细细的笑了一声,听得江烨如同刀斧绞肺。
“爵爷,”江采衣淡淡的仰头,“我并没有喜欢呆在祠堂。”
江烨身子震了震,惊愕的看着江采衣,“可是,你以前寻着空就要来祠堂的,经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喜欢的不是祠堂,”江采衣笑了笑,“祠堂外的这片松林像一堵墙,我只是喜欢呆在拐角处罢了。”
“你从来都不曾了解过我呢,爵爷,”江采衣轻轻扯了扯嘴唇,“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呆在拐角处么?”
雪花北风卷着钻进了脖子,一阵彻骨的凉意,江烨僵着身子看着女儿冷冷的身影,一语不发。
“你自然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小时候在旭阳老家,总是淘气跑出去玩,娘亲就总是坐在巷弄的拐角处等我。我玩的野了,一拐过转角就能看到娘亲守在那里,又气又急的张望……那时候我还怪娘亲管的严呢,可是长大以后,无论转过多少拐角,都不会再有娘亲的责怪了。”
“我和娘刚来京城时,你眼里心里都是宋依颜和江采茗,从不搭理我们母女。娘日子过得苦,却还总想着法儿的逗我开心。我在都司府里被人看不起,总是一个人悄悄的哭泣,溜着墙角走,怕被看到了丢人。那时候,娘亲就总是躲在拐角,突然跳出来递给我一串糖葫芦,或者是草扎的蚱蜢,我一吃吓就会忘了哭。”
“后来娘亲没了,我只剩下玉儿。我每次出门,玉儿都会坐在拐角的大柳树下等我,一等就是一天。有次外面下雨,我给淋成了落汤鸡,院子里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玉儿撑着伞靠在树边,见到我回家就举着伞扑过来……”
江烨咬着牙,鼻头发酸,江采衣含泪苦涩的笑着,笑的他心如刀割。
“所以,我特别喜欢呆在转角的地方,那里有我的娘亲,我的妹妹。我喜欢一拐弯就能看到娘亲的身影,能看到玉儿张望的样子,我喜欢慢慢的绕过转角,看着她们一点一点出现。后来她们都不在了,我就只能自己绕着弯走,走到尽头也是空落落的,半个人影也不见。”
“爵爷,你看,”江采衣抬起手指着黑幽幽的松林,“拐过这片松林,就是通往江府偏门的小道,小道很短,可是于我而言,走起来比一辈子还长。”
因为拐角那头是空的,没有人会等待她。她思念的,她深爱的,都已经渺然无踪。曾经的拐角处走起来温暖又甜蜜,有母亲等待着,有妹妹等待着,那是家的召唤。让她每走一步都幸福而急切,每走一步都有满满的渴盼。而如今,每一个拐角的尽头,都只剩空荡荡的路,看不到温暖,摸不到快乐。
江采衣笑起来,语调轻柔,“爵爷,你觉得我喜欢这个地方?你错了。我只是坐在这儿,眼睁睁的看着我的亲人灰飞烟灭,化作千里坟茔罢了。”
江烨生生说不出话来,片刻以后才哑着嗓子,“囡囡……爹爹错了,真的错了……你给爹爹一个机会……”
江采衣片刻也不想和江烨多呆,她拍了拍裙子上的雪站起来。江烨发急,一把捉住江采衣的手腕,“囡囡!”
江采衣嘴角浮出一朵笑花,“爵爷,你后悔了?”
江烨喃喃的蠕动嘴唇,他亏负这个女儿太多,亏负翠秀太多,如今面对女儿冰冷的脸,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相信你是真的后悔,”江采衣淡淡的说,“你怎么会不后悔?我如今是北周皇后,是江家最大的依仗。江采茗关在宫里,给你帮不上一点忙,宋依颜更是个废物,你膝下空虚,你自然会认为我千般万般好,会后悔对我娘做过的一切。”
“可是爵爷,你后悔的太晚了。春风得意时的悔悟才是真的,失意落魄时的悔悟不过是一种虚伪罢了。”
这一种后悔,实在是太廉价了。浪子回头也讲究时机,不是每一个浪子玩够了、伤透了,拖着疲惫的灵魂和伤痕累累的身体寻求原谅和接纳,就能如愿的。
江烨嘴唇抖索,“囡囡,爹没有那个意思……爹不指望你帮扶江家什么。爹只想尽量补偿,只希望你别就这么走了,一辈子再也见不着。这个家你不要也罢,可我这个爹爹……你也是再不打算认了么?”
江采衣淡淡一笑,“爵爷,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自古讲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既然嫁给了皇上,就是沉家的媳妇。和江家,和你,自然没有什么关系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身为天下女子表率,必然要以夫为尊的。”
江烨听着,心仿佛风雪中的火焰,一点一点被冷水浇灭。他咬着牙,下颚绷出尖锐的弧线,许久才渐渐忍下,松开了抓握江采衣的手。
“娘娘的意思……臣明白了。”
江采衣并没有因为他语调中的凄怆而有所触动,她下了祠堂的台阶,回过头来盯着江烨,眼角眉梢冷不丁透出一丝清晰恶意。
“爵爷,”江采衣的声音在雪夜里有丝模糊,江烨听在耳中,却只觉得轰鸣阵阵,“宋依颜还在柴房里关着,爵爷若是心里记挂,就去看看她吧。听说宋依颜落胎后一直怨气冲天,直骂本宫克撞死了自己的亲弟弟。”
江采衣撇嘴笑笑,手指略过鬓边冰冷的六棱形雪花,“真是笑话,本宫哪里来的亲弟弟?早在娘亲死去的那一年,本宫就在爵爷你常喝的茶叶里面下了绝子药。你这辈子别说儿子,连女儿都别想再生一个!”
江烨如同被人狠狠揍了一拳,脸色刷白,“你说什么?”
江采衣歪着头,“我只是好心提醒爵爷,你既然无法生育,宋依颜又怎么会有孕?她怀的是谁的儿子?爵爷,你与其在这里伤心,不如好好问一问宋依颜那孩子的来历吧!光顾着心疼男嗣,焉知头顶的绿帽子有没有垒了三层高呢?”
江烨刷白着脸,胸口剧痛,像是什么刀斧从心脏里头狠狠劈了一道血口出来。他一个脱力跌坐在祠堂的台阶上,愣愣的看着江采衣毫不留情转过身去,渐渐走远。
江采衣……她的报复来的如此晚,如此狠,她用一把磨砺已久的锋刃狠狠捅进他的心脏,狠狠绞碎他的灵魂。江采衣不愧是皇帝身边的人,她隐忍了无数时光,含恨了无数岁月,只为了今晚这狠狠的一刀!
他的女儿,居然如此恨他!
祠堂檐角的铃铛清脆碰撞,台阶上独剩一盆快要烧尽的炭火和测测然的江烨。身后,江烨的目光不知道是怎样的,可是江采衣已经浑然不在意了。
宋依颜根本不是沐阳城太守的千金,她杀了真正的太守千金,杀了莺儿全家,干尽毫无人性的血腥事,江烨对这些还一无所知。
而这些事不应该由她来说,那是莺儿的权利,那是莺儿的仇恨。往后江烨还会经历更多的打击、更深的痛悔。可是,这个曾经被她叫做父亲的男人,他的悲喜,他的命运,早已经和她无关了。
一别两宽,再不交集。
……
角声寒,夜阑珊,沉沉更鼓寂,渐渐人声绝。
江采衣决定再沿着松林拐角走一遍。
她数着脚下浅浅的脚印,一步一步踏着积雪。拐过这个转角,就是一条黑幽幽的小道,陪着她的只有清冷的月光和纷飞的大雪。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江采衣深一脚浅一脚的走,雪越下越大,似乎要蒙住了天,积雪已经堆到了脚踝,让她走的分外艰难。
这种转角,她大概是最后一遍走了。很久以前,拐角处就再也没有等待她的人,虽然她已经很习惯了,可是每走一步,她依然想哭。
绕过松林拐角,前方一线渺渺灯光骤然亮起,江采衣意外的抬眼望去,愣在了原地。
小道的尽头是江府偏僻的竹门,只有十尺来宽,此刻大大敞开,露出门口一株雪沥沥的冬枣树。有人挑了一盏灯笼,拨弄出暖白色的火光,树下栓了一匹骏马,嘶鸣着踢踏开树下的雪。
静夜沉沉,灯火霭霭,冷浸溶溶月。
大雪簌簌下,冬枣树下站着一个挺拔人影,深浓蜿蜒的红色长袍曳地,艳而烈,似是皑皑雪中骤然生出的厉色牡丹。
江采衣僵在拐角处,泪水一下子迷蒙了双眼。
腊八前的黑夜,大雪满帝都。积雪在房檐瓦上堆了有三尺厚,远处黑云遮月,一望而去净是水墨般的阴淡色彩。
唯独这课枣树下,一盏暖白的灯,一袭艳红的衣,忽而填满了天地间所有的明艳。
他怎么会来?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天子大婚,万国来朝,宫里正是使臣汲汲,宴饮如流的时候。他却仿佛每个少女春闺中最美的一个梦,出现在拐角的尽头,把她的世界渲染成一片温暖斑斓。
“皇上……”站在松林的阴影中,江采衣轻轻哽咽了一声。
兴许是离得太远,沉络并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一旁的周福全递上黑狐大氅,皇帝接过手来披在肩上。
雪下得太大了,不一会儿就落满了他的肩膀,灯火温柔的把他长长的睫毛染成金色,勾着一线妩媚的弧度。
“皇上,奴才给您掌着灯,”周福全轻声念,“这个时辰,娘娘指不定已经睡了。”
皇帝淡淡的,“如果睡了,就看一眼再回去。”
江采衣站在原地,轻轻的颤抖,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旁边的松树在风中颤了一颤,抖落几缕雪珠,掉在她的颈子上,却一点也不冷。
终于,终于。
时隔了这么多年,在拐角的尽头,终于又出现一个人在等待她。耐心又温柔,挺拔又温暖,填满了她心里空落落的角落,让她不必再在泥泞的黑暗里孤独跋涉。
她的心里一直筑着坟,埋着骨,伶伶孤立着一座阴暗的拐角。拐角尽处是湿冷、风雪和孤单,她每每想起,总是冻得尸骨无双。
可是今晚,她出嫁的前一晚,这处心灵的拐角骤然亮起了柔和的白色灯火,灯下一人眉目如画,连绵春山,挡着风雪,对她徐徐微笑。
那是她的夫君,在这样一个连绵的雪夜,骤然出现在她最想哭的时候。
江采衣抬脚跑去,在脚下溅起飞沫一样小小的雪珠。
她向他奔去,她清晰地听到了心里那座冰冷拐角崩落的声响。坟墓塌了,枯骨散了,只剩下这一盏暖暖的白色灯火,那一个灯火下的人。
心里的冷硬仿佛遇到阳光的春雪一样化掉了,她能感觉到自己泪珠满溢出来的热度,甜的,烫的,灼灼的温度一直化到心里,撑开一片春暖花开的天地。
沉络骤然看到她冷不丁从拐角处的暗影出冲出来,才刚刚展开双臂,就被一股冲力狠狠撞进了怀中。黑貂大氅在风雪里飞扬而起,翅膀一样暖暖的包裹住了飞扑过来的姑娘。
“皇上……”江采衣紧紧搂着他的腰,吸着这一腔让她发抖的温暖,恨不得把自己揉进他的骨头里去。
酸痛的鼻子被他戏谑的轻轻捏了一下,“看也不看就扑过来,万一抱错了人怎么办?”
江采衣仿佛听不见,手臂更紧了紧,埋头抵在他胸口,“我才不会认错人。”
……我怎么会认错你?你是我一生的追求,你让我花了一整幅的青春来寻找,我又是多么幸运可以真的找到你!
“皇上,皇上……”她搂的紧紧的,半点也不愿意松手。她一遍一遍叫着他,心里激动的快要迸裂开。她伸过了手,被他牢牢握住,从指尖到心脏都是满满的暖意。
“皇上,你怎么会来?”江采衣仰起头,“宫里使臣那么多,皇上不用呆在宫里么?”
沉络勾起唇角,自己接了灯笼,单臂搂住她往里走,“娇妻爱子都在这里,朕怎么能安心呆在宫中?”
娇妻熨帖的无与伦比,整个人钻在他手臂间,开心的搂着他的腰。爱子也很高兴,在她肚子里兴奋的动了动。
“皇上来,为什么不让黄门通报一声?等在墙外,白白落了一身雪。”江采衣踮起脚尖去拍他肩上的雪花。
沉络听了,突然停下脚步,转过江采衣的身子。他细细看了她一阵,直到把姑娘看的脸发红,眸子春波流荡,这才低笑,“采衣,天子大婚,是不能迎亲的。”
“唔?”
“今晚是朕这辈子唯一的机会等在姑娘墙外,不合祖制,不依礼法,朕就这样迎一迎你,可好?”
天子大婚,由皇后坐着凤辇进入朱雀门去朝拜皇帝,迎入中宫。皇帝以万乘之尊,是不可能去迎亲的。可是,哪个女子不希望心爱的情郎一身红袍等在墙外,执子之手,把羞涩的新娘一路迎接回家?
江采衣踮起脚尖去吻他,也不顾忌聚在皇帝身后的周福全和一众太监侍卫。他用大氅牢牢包裹住她,两人就像是一对儿未出阁的偷情儿女,躲在一树压压的松树之下,唇齿相依。
江烨看见了偏门外徐徐走近的太监和灯火,定睛一看,发现来的竟然是皇帝陛下,连忙僵直起身子想要叫起阖府来迎,却被周福全给挡住了。
“国丈爷,”老公公笑,“皇上惦记娘娘,悄声儿来看一看,您就不要打搅了。别声张,这事儿不合规矩,皇上也不想见你。国丈爷还是避远点,别扰了皇上的兴为好。”
江烨在昏黄的炭火中远远的避了开去,远处松林大雪纷纷,他的女儿仿佛小鸟一样缩在美艳绝伦的男人臂弯里,脸蛋都被暖意熏红了。
雪很深,皇帝扶着江采衣的手臂一路走向她的闺房,他刻意放缓了脚步,仔细托着她的腰。
风空空洞洞地吹过,江烨远远看着他们,跪在地上,心里漫漫泛上一种孤苦和虚弱。
他只有四十来岁,正当壮年,他富贵已极,他是北周皇后的父亲,是帝都数得上号的豪门贵胄,可他的岁月却仿佛在这样一个雪夜里尽数结束了,疲惫、空虚又苍白。
人这一辈子什么才是最要紧的?或许需要经过许多岁月,经过许多背叛讥讽和风霜雨雪之后才能明白。他明白的太晚了,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早已一个一个离去。
地上的雪堆了又厚又冷的一层,江烨踏上去,只觉得从脚掌到心口都是沉沉的寒冷。
江采衣身边的皇帝不是江烨在朝堂上见惯的那一个,天威莫测,无限心机。江采衣身边的皇帝,是个让天下所有父亲都能心甘情愿托付爱女的男人。
那一对年轻的恋人在雪地里彼此依偎,携手相行,让江烨无比羡慕。他们年少又明媚,幸运又聪明,他们早早就懂得了珍惜。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是怎样一种美好的情景。他们在最好的年华相遇,不离不弃,无论面临多少风雨,都能和心爱的人一起度过。他们的生命多么充实,多么温暖。
当有朝一日他们回首,是不是就会彼此相视一笑,携手合契,不负此生。
他们的人生是满的。
而他的这辈子,却是空的。
江烨大笑,多么悲哀?到了衰老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是空的。
那些锦袍加身,乌纱冠带的日子流过去就流过去了,又能留下什么呢?最终能让他微微一笑的,或许还是旭阳后山上那一树一树杜鹃花罢了。他年轻的时候多么轻狂多么骄傲,非要用不顾一切的方式诠释空中楼阁一样的爱情,把身畔的亲人、爱人伤到遍体鳞伤也不屑一顾。
他原本也曾拥有过充实和温暖,可他错失了,他犯了一个不能犯的错误,而且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了修补的机会,一次又一次的将女儿心头划出永不磨灭的伤痕。如今他头发花白、众叛亲离时,只能空留满腹遗憾。
江烨想起早逝的翠秀,那个旭阳乡野间的女子,他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好的女子。她没有美丽的容貌,没有高贵的家世,她不能给他全世界,却把自己的世界全部给了他。
翠秀比江采衣更宽容、更温暖,能包容一切,可是翠秀已经不在了。真正爱你的人这辈子就那么几个,错过了就不能重来。执子之手,与子成说,终只是浮烟;死生契阔,与子偕老,都只是无果,天意从来高难问,人情老易悲难诉。
江烨拖着步子缓缓挪到祠堂前,大雪撕棉扯絮,檐角一盏青泱泱的灯笼在风里头摇摆。他捂住脸,泪水沿着面颊滑过一条又一条扭曲沟壑,在下颌冰冷凝结。
他想起来少年时,翠秀抿着头油杏花油,倚着春日的柴门笑吟吟的冲他招手。她发梢簪着他小心采来的红色杜鹃花,一张青春的笑脸粉白若画。
青山依旧在,人面去楼空。他没有脸去看翠秀的牌位,他已经白了鬓发,枯了容貌,心也早就污了,连多靠近翠秀的牌位一步都是亵渎。
有些错误不能犯,岁月轮回,总有一天要被清算。
池馆苍苔一片银白,雪堆在断井颓垣上,冷冷陪伴着冬夜伤心人。江烨孤身坐在冰冷的台阶上,仿佛一座冻僵的石像。他喃喃噏动着嘴唇,一遍又一遍说着,翠秀,对不起。
对不起……这是我能给你最无力,最黯淡,也是你最不需要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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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前夜,皇帝居然跑来看还没过门儿的皇后,这这这,的确是不合规矩。
江采衣踮着脚尖,拉沉络悄悄避开绣楼一层灯火通明的房间,那里女官命妇云集,还是不要让她们看到的好。
沉络静静跟在她身后,走上一层又一层绣楼,最后来到顶层她的闺房。嘉宁看到皇帝现身,一脸精彩绝伦的表情,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替他们掩了门悄悄退下身去守在楼口。
虽然这事儿不太合规矩,可是人家皇帝陛下就是来了,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哦,拦着不让皇帝进门儿,死磕着要求人家夫妻守礼啥的……又不是脑子进水,不想要命了。
房里一片艳红,绣楼的柱子、拔步床,临镜台和绣凳全部都是红色的,充满备嫁的喜气。江采衣关了门落了锁,兴奋的拉着沉络坐在桌边。
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她像个第一次迎情郎进闺房的小少女,充满兴奋和无措,团团转着收拾屋子,觉得这个不整齐,那个不好看,生怕不合恋人的心意。
嘉宁贴心,送来了一壶烫过的酥酒、几杯香茶和各种点心果子就退下了。闺房四角堆了数个铜丝炭盆,烧的暖暖的,进屋就只用穿单衣了。
江采衣哪里舍得让沉络动一个指头,她爬上床拍松了被子,摆正了枕头,替他卸下了大氅挂好,这才拉着皇帝坐上床。
炭盆的橘色火光透过床幔胭脂花红的镂空荷叶绣纹透过来,把姑娘的脸颊染得鲜艳一片。
沉络卸了外衫,一头又黑又长的青丝慵懒垂在腰下,静静打量这间精致的纯红闺房,看了看,轻轻一笑。
“内务府做事成算究竟不够,”他低低叹息了一声,“什么贵的艳的都往上堆,把好好一座绣楼翻修的不成样子,朕本想看看你做姑娘时的闺房,结果连一点原样都没留下。”
江采衣软软的抱住他的脖子,恨不得把身子都揉到他骨头里去,脑袋枕在他肩上软软的噘嘴,“原来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破木头一堆罢了。江府的德性就是这样,有什么好屋子也轮不上我住。”
她对江烨,对江府没有半分感情,别说是一间屋子,哪怕是再精致十倍的雕梁画栋,也不过是雪洞一样冰冷的地儿而已,一把火烧了也没什么可惜。
而这座绣楼虽然是新的,江采衣满共也没有住几天,却是她在江府最喜欢的一处地方。这是沉络专门拨人为她兴建的礼物,是她即将以他妻子身份出阁的一道门,是她和旧日生活的分割线。
线的两端,一端是阴暗和凄冷,一端却是无尽的温暖,虽然她知道嫁给帝王或许就意味着半生不断的波折和跌宕,或许要面临许许多多的算计和挑战,但她的心里是满的。
一个人怎么会如此喜爱另外一个人?这曾经是无法想象的一件事。只是看着,想着,嘴里就能泛起丝丝的甜味,恨不得变成铁水浇成死死的秤砣,再也不要和他分开。
沉浸在爱恋中的姑娘怎么看怎么漂亮,尤其是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望过来,眸子里满满都是你的时候。
白皙的长指依依掠过她的发鬓,细柔而顺滑的黑发一丝一缕从他指缝中流过,她的脸红了,他连指腹都微微发烫起来。
江采衣的头发被嘉宁早早盘了起来,除了发鬓的容貌,其他都结成一根大辫子沉沉的挂在脑后。为着大婚那日上妆好看,几日里不能见尘,日日都用杏花油泡着,养的极润,发梢也仔细修过,摸上去像黑绸子似的绵滑。
以为怕首饰坠坏了发型,她头上没有一丝珠翠,只是一抹鸦青,衬着润白的肌肤,极纯真极质朴的模样。
方才她又是扑又是揉的,头发掉了几络下来,蹭在脖子边痒痒的,沉络就下地拿了檀木梳子替她篦发。
漆黑的紫檀木梳捏在指尖,衬得肌肤白的灼人,他的手指又轻又软,勾住她下颚的那一缕调皮黑发,掠上发顶,再一丝一丝扣入红绸绳结。发梳沾了几点杏花油,掖了鬓角,从发梢深处透出若隐若现的清新杏花味儿。
这一刻特别静谧,静静的炭火舔着银炭,外面浮城晚灯,轻轻的雪棉花一样落在屋瓦上,明日定然是厚厚的一层。
“北周的女孩子出阁前,是由娘亲来篦发的,”江采衣端端正正的跪在床上,背后他的衣袖在她背上缓缓摩擦,“挽起了头发,就是别人家的妇人了,从此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从一而终,不离不弃。”
纤细的姑娘背对他坐着,肩膀缩的小小的,声音透出一点点的沙哑。
“皇上,我心里装着你,早早就一直全是你。方才门口看见你的一刹那,我连自己都忘了,就只记得你。”
梳发的动作带着几丝柔软,沉络放下了梳子,用指腹轻轻的揉着她低颤的后脑。
“我一直是个很倔的性子。江烨不心疼我娘,我就不认他,江采茗害了我妹妹,我绝不原谅,江家不容我,我便也不要这个家。对这些负了我的,我说扔就扔了,可是唯独对皇上,我做不到。”
“便是有一天你忘了我,负了我,伤了我,我也是转不过头的。嫁给皇上就是一辈子,对你好、爱你,都是一辈子。”
她好像一颗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珠贝,在他面前打开所有防备,把所有最柔软的东西摊开给他看。最深的爱,就是一个曾受过伤的人,毫无芥蒂的把最柔软的自己完完全全袒露出来,赋予另一个人随心所欲的权利。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你:随你怎样,我会一直爱你。
希望我有足够的幸运,能一直留在你身边不被人顶替,从少年韶华一直到白头古稀,从意气昂扬到心淡如水。
“所以,皇上,你要待我好啊……”
话语未落就被密密实实的抱进怀里,她感觉到他长长的睫毛刷在她后颈的肌肤上,一阵发烫的红热。
“长安……”美艳的男人埋首在她的颈窝里面轻唤,她背对着他,看不到皇帝是什么表情。但他有她最喜欢的声音,低而柔,仿佛那声长安能这样让人沉湎的听上一辈子。
她胸前的薄薄单衣葡萄扣上的细细绳结被解开,心脏跳动的地方敷上一只修长白净的手。
江采衣乖巧的柔软像一只小兔子,水一样放软了身体,向后依偎入他手臂间。她的肌肤热的像是一团火,随着他抚摸的动作一寸一寸的绵软下去。
“皇上,皇上……”她身上软的失力,只能靠着他的手臂软软侧着倒在绣枕上。圆润的白皙肩头露在水红鸳鸯锦被外,细细娇躯在柔滑的大红撒金绉绫褥子上,蹭出一粼粼的皱褶。
以往侍寝的时候他惯于使些强硬手段,总要彻底尽兴才罢休。今晚却罕见的缱绻而温柔,除了箍着她肩膀的手臂略略有些用劲,她浑身肌肤都只感到他嘴唇的温热和柔软。
那是一种很细致的宠爱,热痒的她浑身都细细战栗起来。他的手指从起伏的腰线滑到水蜜桃一样白嫩饱满的臀瓣,立刻就摸到了一层难耐的细细薄汗,她身子难受的向后靠了靠,来回磨蹭着酥软的双腿,滑腻的汁水立刻就浸湿了身下的锦缎。
顾忌着她的身子,沉络手势放的极轻。眼看着江采衣受不了了,一手抱起她面对面坐在自己腰上。
姑娘赤裸着润白双臂软软挂在他颈子上,纤细的腰肢还不怎么显身,酡红着脸蛋喝醉了酒一样依依不舍的在他襟口磨蹭。
“唔……”她沙沙软软的哼了一声,微微抬起腰臀细喘着纳入他的灼热欲望,约摸是禁不住这尺寸,歪头皱着眉尖儿还在小小的咬嘴唇,却又禁不住欲念寸寸吞了下去。
那么灼热坚硬的欲望尽根没入滑润的体内,像被热丝绸给紧紧裹住了一样,滑滋温腻的不得了,稍微动一下她就绵绵的娇哼,不一会儿就搂着他的颈子自己拱腰起伏起来。
沉络斜卧在鸳鸯枕上,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在她耸挺的臀上来回抚摸,她紧夹着双腿销魂的起伏磨蹭着,小脸儿蹭在他襟口的肌肤上,一副魂飞魄散的快乐模样,他却被激烈的欲望冲击的快要发疯。
刚刚想用上几分狠劲,她就不依不饶的拧着身子抗议,沉络一向把她捧在手心、含在舌尖,这种时候哪里舍得让她难受,只在揉捏她臀肉的指头上用上了几分力,撇过头去压抑着低低喘息。
“皇上,你要待我好啊……”她像个不依不饶的孩子,凑过去用细白牙齿啃噬着他颈侧烫热的肌肤。她明明知道自己是他的心头血眼珠子,偏就还要不断的讨,不住的要,往他胸口更深的地方钻去,“你要待我好啊,要一辈子待我好啊……”
沉络长而媚的凤眸半阖起,漆黑的一线浓长睫毛因为欲望而轻颤,他忽而托起她的身子,紧紧按进怀里,有力的挺动起来。
“啊……嗯……”
这样毫不间断的抽动虽然不暴烈,却性感酥麻的要命,江采衣给弄得嗓子发干,眼眶发湿,塌腰耸臀的不住的颤,滑腻汁水一股一股的淌,静谧闺房里只有不断的娇吟细喘和某种暧昧香艳的水声。
嘉宁紧紧闭了外间儿的菱花窗,悄声儿的烧了热水搁好,便下了楼去值夜了。眼瞅着皇上和皇后这种缠腻的劲儿,嘉宁心里庆幸明天黄昏时分凤辇才来接,江采衣还能多歇个大半天。
夜里雪停了,风也停了,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银盘也似的月亮停在中天,照这一片银装素裹的帝都城。
闺房内,江采衣已经睡了过去,柔软的身体裹在温暖的锦被里,脸蛋上还带着缠绵后的潮红。
皇上,你要待我好啊……
北周的皇帝陛下淡淡扣好凌乱的红衣,斜身坐在她的枕畔,一手搭在膝上,长长睫毛在眼睑下落了一片妩媚暗影。
于一片撒开的烛火之中,他俯下腰,红艳的嘴唇慎重而缓慢的落在她熟睡的睫毛上。
这样一个倔强坚硬的姑娘,在他怀中绽开最娇羞柔软的模样,对他一遍遍说着:我连自己都忘了,就只记得你。
你要待我好啊……待嫁的心爱女孩儿那样期待的求着他,说,皇上,你要待我好啊。
……他怎么舍得不待她好?从他为她梳发簪花的那个时候起,从他叫她长安那个时候起。
长安,轻轻的两个字,舌尖微微碰着嘴唇,说出口的时候,有着曲折柔婉的音调,是九重宫阙里的轻轻一瞥,是醉花阴下的红颜一笑。有些人一旦遇见,便一眼万年,有些心动一旦开始,便覆水难收。
“长安……”他轻而缓的念着。
无论世间多少佳人窈窕,我今生只得一个你。
******
江采衣醒来的时候,皇帝还没有走。她揉了揉眼睛睁开眼睛,沉络正靠在菱花窗前侧坐,支着头微笑看她。
今天就要嫁给他啦,红日已经蒙蒙澄亮,清空如洗,辰光净好,心事清盈,天光一时聚破,白雪遍地,干净的让人心都清澄起来。
嘉宁踮着脚在外头轻轻敲门,“娘娘,一个时辰后就要梳妆了,奴婢给您和皇上准备了些汤食放在外间儿,娘娘记得吃些。”
嘉宁这话说的很艺术,她不敢明着赶皇帝,只好暗示江采衣和皇帝陛下:人快来啦,该回宫的回宫,该上妆的准备上妆啦。
江采衣脑子一清醒,赶忙掀被子垫脚尖儿的下床,开窗往楼下探了探。还好,一楼的宫女夫人们熬了一晚上布置,这会儿正歇着,还是一片静静的。
昨晚他在身边,她睡得特别好,一大早上精神熠熠,神采飞扬,皇帝看着也放心,便起身披上大氅,“时辰不早,朕该走了。”
沉络倒不是想避开那些女官,等闲也没人胆敢嚼皇帝的舌根。宫里大婚的祭祀是按着时辰开始的,算算时间,也确实该回宫了。
江采衣知道皇帝手里的事情只会比自己多不会比自己少,赶紧下了地洗漱完毕,连早饭都顾不上用,趁着没人把沉络送出江府大门。
江府大门自然是不能走的,两人手拉着手依旧从昨晚的偏门出去,昨夜下透了天,今天一早万里无云,天清澄的像是被洗过一样。
周福全早就牵着马领着一班玄甲卫在偏门口等着了,天冷,老公公冻了一鼻子青,终于盼到皇帝陛下的身影,立刻就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怕误了宫里祭祀的时辰。
沉络低头轻轻吻了江采衣的唇瓣一下,拢好大氅。
江采衣红着脸小声叫了一句“快走吧!”就匆匆掩上偏门。
她悄悄关好了门,脸蛋红的发烧,就像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夜里偷偷会了情郎,这会儿满心满肺的都是甜蜜和不舍。朝阳薄凉的温度照在脸上,她咬着唇靠在门扉上,静静听着门那头的动静。
听了一会儿,却没有听到他离去的马蹄声,江采衣有些奇怪,隔着门扉小声唤了唤,“皇上,你还没有走?”
那头立刻传来淡淡的笑声,“你不是一样没有走么?”
“皇上……”她满心都是甜蜜和温暖,却不开门,只是紧紧贴在门上,手指静静触摸着光滑的木头,感觉一层薄薄阻隔外的他的气息。
安静了一会儿,她终于听到他低低的笑声,“申时九刻,朱雀金门,太和正殿。”
“啊?”
“这是你出嫁的时辰,采衣,你早点来,”他语调柔和的像是亲吻,“朕在那里等你,等着接朕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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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同“昏”,天子大婚,都是黄昏时分派来凤舆迎接皇后,眼下虽然是早晨,但上妆,着凤袍等等一系列的麻烦事还不够折腾的。
上妆前又沐浴了一遍,嘉宁抓紧时间趁江采衣沐浴的时间给她灌下一碗羊肉汤,一小碗谷米,各种小菜肉食统统都上了一份,吃的江采衣见到嘉宁端碗来就害怕。
“娘娘不要嫌这会儿撑着,”嘉宁麻利的企图给江采衣再塞下一筷子燕窝鸡丝,“只要开始编发上妆,娘娘就一点吃食都沾不得,凤袍十八件儿,沉都能沉死,这一路可不是坐轿子就成的。您到了朱雀门儿就得下辇,用脚走到太和殿九十九级台阶上去,祭祀受封都是跪着,晚上还要等高楼看烟火,娘娘就算自己不饿,也要为肚子里的小皇子想一想!”
江采衣噎着满嗓子眼吃食无奈点头,又吃了不少,嘉宁才满意的收了碗筷。
刚刚沐浴完,就被拖去上大婚严妆。皇后的妆不讲究妩媚,但讲究庄严肃丽,对妆面的考验非常严格,绝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远山黛眉啦,花钿啦,堕马髻啦都能往皇后面上妆的,妆画得比平日至少浓七八分,基本上是个女的画完都长一个样。
嫌不够妩媚?抱歉了,这是皇帝大婚啊皇帝大婚,不是你家小门小户里描眉画眼涨姿色的,是祭拜祖宗震慑后宫的,追求的就是画得不像人!
当然了,皇后用的妆粉全是最顶级的,从质地到色泽都是一应的光润粉腻,那各色胭脂一溜儿排开,端的是艳光四射,香气扑鼻。
“你雕花儿呢!娘娘半边眉毛就要耗掉一炷香,等你眉毛画完,后面打粉的、上口脂的都不要做了!”教养嬷嬷一面指挥着梳头娘子给江采衣编发,一面训斥着画眉的宫女,后面等着上粉、唇红、润腮等等的宫女捧着自己的东西,长长的排了一队,等着画江采衣的脸。
江采衣微微睁了下眼睛,看那给自己画眉的小宫女慢吞吞恨不得给她眉毛一根根绣上花,一面描还一面满头大汗的屏气,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随便画,没事,反正画完都是带了个面壳子。”
那小宫女脸更苦了,皇后这种脸其实很难画。她生的轻灵秀气,最适合所谓胭脂淡淡匀的薄妆,或者气色养好了,根本就不要上妆,素颜朝至尊便是最美的韵味,非要大浓妆pia上去,简直是糟蹋姿色。
好不容易弄完了眉,又被匀粉的宫女刷上了不知道几层粉,江采衣看着镜子,里面渐渐显出一个有些陌生的艳丽面庞来。
皇后唇红的颜色没得挑,必须用大红春,极艳丽鲜亮的颜色,湿湿润润的抹上一层,小郡主在一旁笑,“娘娘画完,皇上都不认识了。”
江采衣也觉得,这么画完跟寺庙里的神像一样,那啥,宝相庄严呀。反正看上去就是很高贵,很肃穆,很皇后。
偏偏教养嬷嬷托起江采衣的下颚,细细打量了一番后,还说,“淡了。”
江采衣只想哭给她看……我脸上的粉都可以和面了好不好,你还嫌淡?!
于是加眉翠的加眉翠,调唇红的调唇红,足足把江采衣又折腾了一番后,这才轮上编发穿凤袍外单。
好在皇后的发式并不繁杂,什么乱七八糟的钗环是不能上头,一共就六根镶玉的金笄,素面凤纹,素雅华贵。
一直到凤袍全部穿好,嘉宁才在一旁暗暗感叹,难怪皇后大妆画得这么浓丽,如此华贵红艳的凤袍,一般的妆实在压不住啊压不住。
凤袍虽说有十八层,但是只有最外的一层比较沉。皇帝宠爱皇后,内务府自然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子和丝线,兼顾舒适度和华丽度,金丝凤凰的羽翼从后颈一直拖曳到背后十尺,沿着丝线的边沿还缀了一圈碎珠,阳光侧过来反射的雪光,整个绣楼都光彩熠熠。
“下了整整半个月的雪,偏偏今日尽停了。钦天监说这是腊八节气好,更是娘娘和皇上的天恩呐。”宫女们讨着喜,人人面上喜气一片。江采衣坐在闺房的红床上,侧耳听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声响。
时辰到了,鞭炮声一刻不耽误的响起来,宫女们打开了闺房的门,懿德王妃和另一位命妇喜气洋洋的过来扶起江采衣,“娘娘,时辰到。皇上在太和殿升座,奉迎诏书已下,两位天使奉节已经到了,正在前头宣旨呢,娘娘动身吧。”
皇后礼舆、龙亭由十六天卫抬入前院,再由太监抬到后院的“绣楼”前,按钦天监官员指定的吉利方位停放,最后直直停在绣楼的台阶下。皇后仪驾,凤舆木质髹以明黄,棂四启,青紃纲之,内髹浅红,中置朱座,椅髹明黄。送嫁的队伍早就整整齐齐的排列好,鼓乐声中抬起双喜字凤舆,静静朝着皇宫进发。
江采衣坐在凤舆里,只能听到外头满耳朵的熙攘,炮竹声和马蹄声不绝于耳,只有微微的雪气从一侧的红漆竹帘透进来。
大雪皑皑的帝都,一夜的大雪之后朱楼青瓦都盖上了霜,满目看去净是纯白,路旁的雪树一溜莹光灿烂,挂着一串一串钻样的雪绒花。
唯独这长长的一队张扬浓烈的红从江府一直蜿蜒到宫门口,鲜亮扎眼,仿佛雪地上燃烧的火焰。
走过了长长的一段路,隐约是进了正宫宫门,过了正殿大门,江采衣便在命妇搀扶下下了凤辇。
眼前的太和殿江采衣并没有怎么见过,那时皇帝平日升座议事的地方,殿前飞廊双阁挑檐高耸,九尾五爪盘龙道仿佛从天际铺展下来,高高的台阶上,每逢大朝才开放的紫宸殿巍然矗立,汉白玉的台阶上甲仗三千森严罗列,龙尾道两侧,各部统军使指挥使、宣徽使、镇守使跪倒在御道边,一条宽阔的红地毯从台阶下直铺到正殿之上。
阳光反射在雪地上有些刺眼,江采衣抬眸望去,目光穿过正殿内密密麻麻迎候的重臣大将、高官贵族,看到在玄金华盖下那个她即将托付一生一世的男人。
他身姿挺拔从容,满殿山呼万岁声中神色凛然,垂眸望着下方俯首叩拜的群臣,负手站在最前端,等待着她。
金色的琉璃瓦在黄昏日光下洗出一片粼粼辉煌,高台上的那个人一身冕毓,玄衣纁裳,白纱中单,黼领青褾,外衫的红极正极润,如日之生,如在霄汉。
皇帝专门出了正殿来迎接皇后,龙道两侧飘着正红飘玄金龙凤的经幡,染得满地白雪都泛着红。
江采衣仰头望着他,忽然就想到了那么一句话:有子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有子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不知不觉她就在台阶下挺住了脚步,怔怔仰头望着台阶上的皇帝。沉络一步步踏下台阶停在了江采衣面前。所过之处并无一人敢于仰视,每个人都把头埋下去,连南楚的太子和使臣们也恭恭敬敬的排列在最末,俯首屈膝。
“来,嫁给我,长安。”
泪水霎时间就迷蒙了双眸。
十里红妆,待嫁年华。
凤冠的珍珠挽进头发,大雪皑皑,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她心爱的男人从九十九级的台阶上走下来,挽起了她的手指。
虽然皇帝亲自走下来迎接皇后不太合乎礼制,礼部官员们只是面上恭谨含笑,引着帝后一步步走上太和殿的宗庙。
她的手牢牢牵在他的掌心,手腕和手腕交错地方有温热血脉在跃动碰触,她低头看着两人交错的手指,无法克制心头的颤抖。
……来,嫁给我,长安。
她一步一步跟着他走着,耳畔钟鼓不绝,礼乐绵绵,每一个节奏都敲在她的心上。她是他的妻子,是他亲自走下龙道相迎,写入玉蝶,拜于天地,共枕同穴的妻子。
重臣持节、侍中宣赞、女官环拱、命妇朝贺,这样盛大的场面她不是不紧张,可是有他陪在身边,她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实,像是以前天街漫步时牵手的时光,像是关镇牡丹节互诉衷肠的夜晚。
终于走上了最后一层台阶,天色暗下来,一蓬灿金色的烟火骤然蹿升上天幕,在天际散开一片耀目的巨大花火。
江采衣停下脚步,回头去看,花火照亮了半边天,把宫阙的琉璃瓦和白雪照的璀璨生光。
以前的苦怨似乎都被这半天烟火烧尽了,模糊而遥远,光阴里浮生如烟,让终生悲欢都绽放在瞬间。以前那时候,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是这样的,能在最美的年华遇到最好的他,半生挣扎,半生牵挂,半生苦,半生甜,她等来了这一生最值得的爱情。
紧紧回握住他的手,江采衣回眸扬起一个悠然的笑意,望向烟花盛开的天际,望去了重重叠叠的宫阙之外。
远处苍山皓雪,江河如画,她身畔珠玉在侧,世事长安。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