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爷回头对弟弟怒目而视:“什么妖怪!这是返老还童,祖母之幸陈家之福,你不要胡说八道!”
返老还童,令人闻之咋舌观之悚然的事情,就真切发生在百岁老人陈佟氏的身上。
一年前的那个早上,她被自己一夜返黑的头发吓晕过去,几个孙儿见了亦是惊怕不已。长孙祺钰见多识广聪慧沉稳,当即安慰她说这只是一种返老回光之象,举例说明某古籍有载,某朝某代某人也曾如此,不仅白发转黑,更脱齿重生,精神焕发,寿长两百余岁,无疾而终,史称颜祖。
陈佟氏没听过这位颜祖的名号,便追问是哪本古籍记载此事,能找来瞧瞧也好安心。祺钰坦言古籍不可考,故事是由祖父转述的。
陈佟氏泄气,什么颜祖,八成又是死老头子胡编乱造哄孩子玩儿的。她活了一百岁,就没听过大燕朝还有比她更长寿的存在。
幸好,她没有脱齿重生,也没有精神焕发,只是一个顶着黑发的鸡皮老太太。也许这就是回光返照吧,陈佟氏乐观地想,活成了老人精,死前有些异象也是正常的。
可惜她的乐观很快被残酷现实打破。几天后,她发现自己光秃了很久的牙床开始痒痒,伸手去摸,竟摸到了几颗米粒大的牙根,吓得一天没敢开口说话,直到晚上陈祺钰前来探望,她才抱着孙子又哭了一场。
之后事情的发展越发离奇,陈佟氏几乎是以一天一个模样的速度变化着。牙齿指甲长得飞快,松垮的皮肤肉眼可见的紧实,皱纹睡一夜少一条,佝偻了二十多年的背重新挺拔,甚至胸口,都鼓出了让她难堪不已的弧度。
在孙子们的保护下,院子里伺候的人更替得极快。房中只有秦嬷嬷和香云一直贴身陪她,眼睁睁看着她近乎妖孽一样的改变。两人皆是哑了,只能用眼神表示情绪,从惊骇到麻木,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陈佟氏每日起床看见自己的变化便自我安慰,快了,异象愈多,死亡愈近,就快要死了吧?
镜子里呈现四十岁的脸时,她没有死,困扰多年的腰痛毛病也消失无踪;呈现三十岁的脸时,她没有死,寒夜拿掉了汤婆子仍觉腿脚暖热;二十出头时,还没有死,手背上的青筋和脖子上的皱褶被不知名力量抹平,早起洗干净的脸,就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光滑。
那天她怔怔对着镜子照了许久,饱满的脸颊上带着血气丰盈才有的红晕,分明是她生下长女时的模样。那时边疆战事平定,她收到长兄与丈夫即将凯旋班师的消息,心情舒畅,月子坐得很好,抱着女儿在窗花下揽镜时,便看见这样一张脸,胖嘟嘟,娇嫩嫩的......
不,不对,那时的她眉梢眼角都透着期待和喜意,而今时镜中这张年轻的脸,眼中却只有苍凉与死气。
她扔开镜子,叫香云去请了陈祺钰过来,再次恳切地表达了想要寻死的念头。
“我不能再等了,若叫外人知道,国公府必将大难临头,唯有一死,方能不拖累你们。”她这样说。
第3章 寿终内寝
陈祺钰看着坐在妆台前的祖母,身上还穿着惯常的鸦青色隐花宽袖长袄,头上戴着某个玄孙女表孝心送来的深灰云纹抹额,可她的脸庞那么细腻白净,她的腰身那么苗条纤细,就像个偷穿老封君衣裳的调皮少女一般。只是,别看她的眼睛。
无论外貌变得多年轻,眼睛还是会暴露一个人的真实年纪,陈佟氏的眼神疲惫,瞳仁暗淡,像两团燃透了的火堆,只余灰烬。
陈祺钰叹口气,蹲身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祖母,您万万不可寻死,孙儿以为,此乃神迹。”
陈佟氏不赞同:“神迹?神迹便是让我一个百岁老妪变成这副模样?若有一星半点风声走露出去,谁会不以为这是妖孽缠身?圣上还曾视我为大燕祥瑞,倘若他知晓此事,将如何看待陈家,天下人又将如何看待国公府!这是妖孽想借我肉身兴风作浪,毁我国公府百年基业啊祺钰!我唯有一死,将这妖孽之身一把火烧光才能放心,我不要你们受我拖累,我本就是将死之人……”
陈佟氏越说越激动,浑身颤抖,嘴唇发白,手指冰凉。陈祺钰赶忙使劲握了握,安抚她的情绪,轻声道:“祖母您听我说,此事不关圣上,不关天下人,只是我陈家的家事而已。”
陈佟氏摇头:“不论关乎于谁,我是决计要死的。你记住,我死后你立即将尸身焚烧,以骨灰停灵,祖坟里立个衣冠冢,骨灰撒了便是,就说是我的遗言。不行,我得写下来,以免有人拿孝道做文章弹劾你们……”
看她四处踅摸着纸笔,陈祺钰的眼睛湿润了。
父亲战死母亲殉夫,他是祖父母一手带大的。呵护备至,倾力培养,九岁时就力排众议为他请封世子。祖父去世后,国公府交到他的手里,祖母从来都是家中最支持他的人,亦是他在朝堂起伏时最坚强的后盾,祖孙感情可谓至真至深。
如今看到祖母一心求死的时候,还在为儿孙打算,还在担心拖累后辈,他怎能不心潮起伏?人还好好的活着,为什么要刻意寻死?没有这样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