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的父母李开文和宋晨肖此刻站在市第一医院崔大夫的办公室里,手里捏着一沓化验单。宋晨肖的嘴唇有点儿发抖。虽然站在从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当中,却总觉得有一股寒意自骨缝当中逼出来,让她有些拿不稳手里的东西。
“大夫,你是说……”她用最后一点儿期望看向办公桌后面的中年男人。而后者面露不忍之色,再次点了点头。
于是她一下子就坐倒在身后的椅子上,手里的单子哗啦啦散落一地。
李开文扶住她,沉默了一阵子,像是对大夫说、像是对宋晨肖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其实这也是好事儿……早点检查出来,早治疗。早期的话还能治愈,是不是?”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砸锅卖铁也得给治好。”
崔大夫透过镜片看着这对夫妻,心里生出怜悯来。当医生这么多年,病患家属见得太多了,早就有些麻木。然而对于眼前的这一家……他实在有些不忍。
先不说那对夫妻,只说那个孩子。据说还是是重点中学的尖子生,夏天就高考了,却出了车祸。出了车祸,再严重,抢救过来的话,养上一年,明年还能接着考。只是……
检查的时候,竟然发现这个孩子早就病了。还不是一般的病。这么说吧……人类目前已知的癌症种类,在他身上都找得到。
想一想,简直让人头皮发麻——虽说都是早期,然而这孩子是怎么挺过来的?他父母说,他可从来没提过一句。从他上医学院到现在,临床十几年,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癌症患者的身上是正常的细胞多,部分细胞病变。即便到了晚期,也只是扩散到全身而已。但这个今年刚满十八岁的患者……
几乎就是一个“癌人”。他的身上现在找不到未病变的细胞了。
然而他的外表看起来却奇迹般地像个正常人!
这让他在怜悯的同时,心中又生出莫名其妙地寒意来。
癌症的发病原理,简单地说,就是正常细胞产生了病变,开始无限繁殖。人类的正常细胞在一生当中大约可以分裂50次,然后衰老死亡。这使得人类的肌体生长都处于某种可控的范围之内,不会威胁到个体的生存。
而癌症细胞则是由于发生了病变,导致无限增殖,像是贪婪的恶鬼一样攫取体内养分,占据正常组织器官里的有限空间。癌症所形成的恶性肿瘤同时还会释放出多种毒素,引起一系列的并发症,导致人类的死亡。
眼下这孩子的身上全是这种东西。
依照他的认知,一旦一个晚期患者到了这个地步——实际上所有患者发展不到这个地步就已经死亡了——但一旦到了这个地步,他应该早就不成人形、而是变成一个由各类肿瘤构成的肉块了。
他看着眼前的这对夫妻,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这样吧,你们两位,也去做个检查。”
随后心虚似地补充道:“这是考虑到,一旦患者需要骨髓移植的话,也好提前做个准备。”
李开文犹豫了一会儿,扶起宋晨肖来,点点头:“那该去哪检查?”
“来,我带你们走。”崔大夫赶紧站起身。
……
……
李真的病情开始迅速恶化。或者说,用“迅速”这个词儿已经不足以形容那种速度了。手术刚刚醒来的第一天,他还能转头露出一个微笑来,说:“爸,妈,帮我拿几本书来看。”
然而到了第二天,那些癌细胞像是忽然得到了某种指令,开始在这具身体当中疯狂繁殖。傍晚的时候,李真断断续续地陷入昏迷——至少在其他人看来是这样。
晚上七点多钟,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宋晨肖趴在病床边打盹,李开文则推开门,打算去弄点热的给妻子吃。然而一出门就看到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儿正站在门外向病房里张望,身上穿着校服。
他对这女孩儿有印象——名叫张可松,和儿子的关系比一般的同学要好些。他常常见到俩个人在下了晚自习之后结伴回家,还时常有电话往来。用一句话总结的话,就是儿子的“疑似早恋女友”。
这事儿不但他知道,女孩儿的父母和班主任老师张秀联也都知道。双方家长都在学校的教师办公室碰过面——毕竟在这个时候,高中生之间的“恋爱”关系还并不像之后那么普遍。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两个孩子都不避讳谈及这件事,声称仅仅是好朋友而已。毕竟都是成绩不错的“好学生”,也没有什么耽误学业的过分举动,于是便任其自然了。
何况李开文对这漂亮女孩儿的印象也不错。
他甚至在某几个夜晚躺在床上对宋晨肖说:“咱儿子以后真能找了这么个媳妇儿,可也就省心了。”
然而此刻见到这孩子,李开文四十多岁的人,险些就掉下眼泪了。
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对女孩说:“可松,来看李真啊。”
女孩点了点头,眼圈儿有点红:“叔,他怎么样了?我听张老师说他请长假了,要不要紧?我把这两天的课堂笔记带来了,一会拿给他……”
然而话还没说完,女孩儿就看到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忽然转过身去,接着靠墙慢慢地蹲了下来。他是……哭了?
一种深沉的恐惧感缓缓从身体里升腾起来,然后攫住她的心脏。她顾不上去安慰那个男人,转身冲进病房……接着就见到了床上的李真。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就好像被注了水,皮肤肿胀得发亮,底下透出黑紫的颜色。紧闭的眼睛变成了一条细线,嘴唇不但不是普通病人那种特有的苍白,反而红得发黑。虽然身体藏在被子底下,但她仍然能够感觉到,生命力正飞快地从那具躯体之中逃散,逃散到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这已经完全不是以前那个有些帅气文弱的李真了。张可松愣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捏紧了拳头,走上前去。接着把手覆在李真的额头,闭上眼睛……
随后踉跄着后退几步,大滴的泪珠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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