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百感交集,看到黯光中女皇独坐案后的身影,心头却又涌起一阵尖锐的痛。
她也想逃避,但此时只有将这些情绪都收起,才能走完接下来的路。于是她撩袍入殿,走上前又伏地跪下来:“儿臣来请罪了。”
没有回应。
她深深跪着,又重复了一遍:“陛下,儿臣来请罪了。”
仍旧没有回应,殿内只有长长久久的沉寂,好像过了这么些年,这地方已不适合有活人声息再出现。
李淳一心跳骤地变快,她甚至可以听到猛烈跳动的声音,在这殿内显得分外骇人。强烈的不祥预感扑袭而来,她几乎是颤抖着往前爬,爬到了案前,才敢抬起头缓缓直起了身。
手如千均重,她费力抬起伸向案后的女皇,指头逐渐挨近其唇鼻之间,努力地稳住,却迟迟未感受到一丝活气。
“陛下、阿母、家家——”她语无伦次地唤女皇,但女皇只那么坐着,仿佛可以一直坐下去。
风骤涌入殿,将烛火吹熄,黑暗与无可告解的惊惧铺天盖地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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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凶事到
? 周围仿佛有琴音,“铮——铮——”一下,又一下,缓慢有序,又似乎有低吟声,但听不清在唱些什么。李淳一跪坐在地上,侧过身,只看到纱幔在黑黢黢的夜里随风鼓动,外边庑廊里静得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长久疲惫与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耳中出现了幻声。风似乎带进来一些潮湿,月亮也悄然隐进了云后,铃铎声叮叮作响。
小殿西面的立政殿内,这时已忙作一团。尽管女皇还没有下旨如何安排皇夫的丧仪,但先前预备好的殓衣白绫等等也都被搬了出来,内侍省忙着将消息传报下去,几个尚宫匆匆赶到立政殿着手筹备皇夫身后事。
嚎哭声不止,却有序而不嘈乱,一个年长的宫正这时走出殿门,正色道:“主父归天,诸事都要人定夺,还是要去请陛下的旨,快责人去。”
那内侍面现为难,压低了声小心翼翼回道:“陛下先前就在这,主父咽了气陛下也是一言不发,只往东边去了。”他说着,神色诡怪地瞥一眼东侧:“已去了不少时候了。”
年长宫正猛地一怔:“去了东边?”她是宫中老人,二十多年前的事多少有数。那边小殿封了多年,女皇却在皇夫咽气之后破天荒去了那里?一时间她也不知要如何是好,只道:“还是要遣个人过去看看,但不要扰到陛下。”顿一顿又问:“东宫去通报了吗?”
“早去了,还没有来。”内侍回完,殿内宫人们的哭声愈发撕心裂肺起来。这时宫正转过身,乍听得急促传报声来——太女到了!
女皇不管事,这会儿终于来了个能理事的,宫正略是激动地跪下去,仿佛抓住主心骨,一下不再茫然了。李乘风一身黑衣携凌厉夜风走来,却理也未理她径直走入了殿内。宫正抬起头,刚要站起来,却听得里面哭声瞬止!
李乘风令宫人止哭,殿内便顿时陷入了死寂。太女生性暴戾狠毒,宫人平日里对她就多有惧怕,这时见她浑身上下的凌厉架势骇人到了极点,遂是连抽噎声也不敢发出。
榻上皇夫的身体已逐渐变冷,原本瞪着的眼也由宫人抹得合下来,但却并没有安详的松弛感,可见死前挣扎痛苦到了极点。李乘风冷冷看着,心中同样滋味万千。
她幼年时总以为天下夫妻都如她父母一样——是盟友,彼此算得上尊重,关系不咸不淡,也不会过分亲昵。直到她看到母亲与林希道在一起,才知道母亲也会笑,也会面露温柔、甚至对腹中未出生的孩子也会格外的体贴重视,譬如早早起了名字,亲自预备了许许多多的小衣裳……这些柔情优待,她与兄长都没有享受过。
到那时她才明白天下男女相处并不仅仅像她父母之间那样。女皇与林希道的相处,看起来甚至更快乐更契合,但这无疑对她父亲是不公平的。因此后来林希道突亡,她心中升腾起来的是难言的释然与喜悦,但转瞬即逝,因为母亲从此以后脾性变得更古怪,甚至更加疏离了她父亲。
榻上这个男人,手握重权大半生,手起刀落解决掉林希道,却仍未能得到女皇的心。他死了,那个人对此都不屑一顾,甚至懒得来操心他的身后事。
酒醒后的李乘风念至此,忽然撩袍在榻前跪了下去,伏跪的姿态将之前心中对他的怨愤全部压下,转而腾起来一阵莫名心酸。
她没有哭,只闭上眼安静跪着,好像如此便能将他干干净净送走,免得他一路受惊不断回首。
不要再回头了,也不要再记得这辈子的糟糕事,至此结束就全都忘掉吧。
另一边,小殿里仍然黑黢黢,女皇的身体也渐渐硬冷了。她像坐化的高人一般岿然不动,诡异到了极点。不知是她被这些事彻底压塌了,还是至此已无精力再缠绵人间,遂这样突然地选择了远去。
丢下沉重的罪恶躯壳,人的灵魂当真能够轻盈地走远吗?
李淳一终于从地上起身,走到女皇身后跪坐下来,伸出手从后面轻轻抱住了她,至此,才察觉那没有了体温的声音是异常的枯瘦,仿佛难熬岁月将肉体都消耗尽了。李淳一闭上眼,侧脸贴着母亲的背,心中说不出是怨恨,还是难过。
紧闭着的眼眶里慢慢有泪流下来,女皇生前甚至没有抱过她一次,这二十多年间,她们未能面对面坐下来亲昵地用一顿饭、谈一次天,更没有分享过喜悦、分担过彼此内心的沉痛,只有控制与回避,憎恶与虚情。
既然她生前没有抱过自己,这时候就抱抱她,送她最后一程吧。
李淳一擦掉眼泪站起来,因她现在处于危局,连情绪也得有节制。她本意是进宫陪伴女皇并坦白元信一事,但女皇突然驾崩,眼下甚至只她一人知道这事实,再加上她是违制进的宫,情势便十分不妙!
她抑住剧烈心跳重新点起灯,女皇枯槁的面容便再次被照亮。李淳一看她两眼,往后退了两步,大声道:“既然陛下身体不适,儿臣告退。”她说着继续往外走,退到殿外,老内侍对她略躬身,问道:“陛下可还好吗?”
李淳一回道:“她并未理我。”
内侍面上浮现一丝担忧,却又不好说什么。
李淳一又问:“陛下深夜召我入宫,为何不在寝宫而在这里?宫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内侍压低声音道:“主父归天了。”
李淳一陡然想起贺兰钦说皇夫今晚一定会死那句话,顿时脊背又是一阵寒。她仿佛怔了怔,默不做声转过身,往东边去。
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她步子甚急,刚至拐角,黑暗中却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将她猛地一拽。那只手冰冷枯瘦简直如厉鬼,李淳一一惊,镇定下来才看清楚面前的人,那是个上了年纪的内侍,形容枯槁身形瘦削,声音也是嘶哑的:“殿下跟我来。”
李淳一竟像被魇住一般当真跟着他走,直至走了一段,那内侍才道:“太女已往这边来,倘若遇见恐怕对殿下不利,此时殿下或许该去中书省。”他说完忽然毫无预兆地转过身,快步消失在夜色里。
他给了忠告,李淳一神智也逐渐清明。李乘风因为长期服药,脾性已变得更捉摸不定,倘若其得知了女皇宾天的消息,只怕会丧失理智!这时她如果撞上去,便是找死。虽然眼下在内宫晃荡很危险,但内侍为何要她去中书省?
皇夫归天的消息这时已传到了中书、门下两省,李淳一抵达中书内省时,值夜官员都醒了,一个个都神情肃穆,全没有了平日里的轻松作风。李淳一避开底下大堂径直往楼上去,却听到楼上公房有动静。
忽有一少年从公房内走出来,竟是宗如莱。
如莱手里举了支蜡烛,站在楼梯口看下去:“殿下!”
李淳一抬头看到他略愣,但仍继续往上走:“你为何会在这?”宗如莱回道:“相公走之前便安排某在这里做书吏,遂常常留值帮忙。”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他讲殿下或许会来,届时总要有个留门的人在。今日宫内出了大事,殿下果然来了。”
李淳一没出声,她示意如莱进屋说,可刚进屋才坐下,底下就响起了嘈杂声。如莱一惊,霍地起身冲出去一看,只见一队东宫亲卫模样的人进了中书省,正往这边走来。他正要回去禀告给李淳一,楼梯上便响起了杂沓的咚咚咚声。
走在最前面的是亲卫副率,面无表情宛若死人。他只象征性地敲了敲门,便率手下闯进了公房,看到李淳一果然在,便道:“殿下冒犯了。”
于是一伙人上前不由分说就架起李淳一,要挟她往外走。如莱大骇,正要追上去,李淳一却回头与他使了个眼色,他便往后退了两步,再转头立刻瞥见了李淳一留在案上的字条,那上面让他速出门去通知贺兰钦,甚至留了一枚金鱼符在案上。
宗如莱将那枚鱼符握紧,携了字条速奔下楼。
这时中书省官员们都被外边的阵仗吓到了,东宫亲卫气势汹汹过来抓吴王,莫不是宫内还出了更了不得的事情?!
李淳一挣开那卫兵钳制:“本王自己走!”
她大步走到了最前面,身边是呼呼的风。李乘风的反应超出了她的预料,李乘风必定要追究她违制入宫一事,会对她大发雷霆、甚至囚禁她。
宗亭远在关外,贺兰钦即将去往山东,朝臣缺乏站出来替她说话的力量,她只好寄希望于宗如莱手中那枚鱼符与字条,但愿他能在贺兰钦离开前,将消息传到。
宗如莱奔跑在御道上,出了承天门,又出了安上门,外面便是长安城密布的里坊。他怀揣着李淳一所有的希望赶到贺兰钦的居所时,开坊的鼓声都已经敲响。
筋疲力尽的孩子站在门口,抬手敲响了门。里面却只走出来一个女冠子,告诉他贺兰钦已经走了。
宗如莱闻言近乎崩溃,但仍梗着一口气问清楚离开时间及方向,扭头就又是奔跑。
然而年轻的身体已无法负荷这长时间的奔跑,就在他重回朱雀大道时,整个人不受控地跌了下去。
耳边是长长久久的轰鸣声和杂沓脚步声,忽响起一声高亢又熟悉的马鸣,继而马蹄在面前停下,有人翻身下马将瘫倒在地的他抱了起来:“三十四叔,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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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示遗诏